陳嘉禾給詭談社回了一封信。
信放在社團活動室外的自製投稿箱裡,直到兩天後,才被社長意外地摸出來。
信很長。
開頭感謝詭談社的費心,措辭直白而真誠。接下來,似乎是一些對上封信的回應:
一直以來,我都有所察覺,作為弟弟,作為男孩,我確實天然擁有著一些偏愛。
誰可以理所當然地獲得飯桌上最後一個雞腿,誰不可以;誰初次上學被爸媽一天四趟來回地接送,誰握著兩塊零錢哭著問鄰居阿姨如何坐公交車;誰先買新衣服,誰先收到玩具;誰的生日有蛋糕有全家桶,又是誰的生日隻有隔壁奶奶送來的一碗長壽麵……
我真的不知道嗎?
不,我一定是知道的。
從外界給予的反應裡,周遭清一色的鼓勵讚美裡。當我稍有進步便能被掌聲笑臉包圍,即便做錯事,大錯特錯,也不過被一句輕輕嗔怪時。
我很清楚自己擁有著什麼樣的特權。
“沒關係,誰讓她是姐姐。”
“你可是我們家年紀最小的男孩子。”
我成長在這類聲音裡,卻從來沒有深入思考過,究竟是什麼讓我備受優待。
真的是因為‘我’嗎?
真的是因為做得好嗎?
可能潛意識畏懼著真正的答案,我不願去想,也沒想過反駁。
沉默地接受著好意。我曾經以為所謂的差彆待遇不過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有點習以為常。
可時至今日才明白,有些事,作為利益既得者可以說小,受害者卻不能。
有個說法叫做沉默的幫凶,這麼說來,其實真正自私的人是我。
……
再次謝謝你們,你們幫了我很多,所以我想,我應該把所有真相告訴你們。
儘管我很懦弱,很膽小怕事,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我的姐姐。
請忘記我最初說過的故事吧。沒有意外的火災,沒有賠償,也根本沒有什麼記憶混亂的後遺症。
一切都是人為的。
*
三年前,發現姐姐屍體的當晚,陳嘉禾在爸媽臥室門外,聽到如下爭吵。
“死哪裡不好,偏偏死在學校!現在好了?人人都戳著我的脊梁骨,說我對女兒不上心,死兩個月,人都臭了還得警察找上門才知道!我怎麼就生出這麼個東西,連死都不讓人省心!”
“誰讓你那天不去學校接她。”
“接接接,她是沒手還是沒腳,離了人就不會走路麼?都說了那天嘉禾老師找我說話,老師的麵子你能不給嗎?一天到晚就知道斤斤計較,當姐姐的一點都不知道為弟弟好!”
“行了,人都沒了,還說這些乾什麼。學校那邊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人在他們地方出的事,不想賠錢?沒門!”
女聲高亢而憤怒。
男聲低沉又冷漠。
接著,他聽到他爸說了一句:“這錢倒是夠給嘉禾買一套房子了。”
那一瞬間他在想什麼?
他在想警方判定陳嘉盼意外死亡,所有人都接受這個結果,除了他。
他在想發成績單的第五天晚上,自己曾經發短信給姐姐,問她在哪裡。
她回:在朋友家裡,過兩天回去。
她問:老媽在乾什麼?
他回:打麻將。
那之後她就不再接電話,回短信。
他覺得姐姐失蹤了。
他爸媽說她鬨脾氣,沒必要報警。
而事實是,她死了。
她死的那天,他們的爸爸出去應酬,直到半夜才醉醺醺地回來。
他們的媽媽在家通宵打麻將,除去請朋友吃夜宵的錢,還贏足足八百塊。
……
一瞬間理清了來龍去脈,意識到姐姐真正的死因。陳嘉禾忍不住推開門,質問爸媽為什麼。
為什麼不去接他姐。
為什麼騙他說她跟朋友去旅遊了。
為什麼人活著,完全不在意,人死了,還要埋怨她死得不省心。為什麼都到了這個時候,他們爭論的不是葬禮事宜,不是如何替他姐找一個好的、乾淨的、漂亮的墳地。而是興高采烈地討論著如何利用她的死,踩在她的屍體上榨乾最後一份價值,給她的弟弟買房?
他沉默了那麼久,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他們的偏心有多徹底。
也是第一次提出異議,而後迎來滅頂的打擊。
“我們這都是為了誰啊?要是你有你姐一半精明,我們用得著這麼辛苦給你謀劃嗎?”
“她都知道自己偷偷存錢給自己買洗麵奶、雪花膏,誰像你,給你一百分你姐五十!”
“你是從我肚子裡鑽出來的,你姐也是我肚子裡出來的,手心手背我還能不心疼她?誰曉得她這麼死心眼,就這麼一聲不吭地死了?人死都死了,活人日子不得繼續過啊?你一個男孩子,沒房子以後怎麼討老婆?我們一心為了你,一心想把這個家弄好,有什麼錯?”
他媽說得聲淚俱下。
他爸則沉著臉說:“行了,反正房子也是買給你的,你有什麼好吵的?”
言下之意好像就是:反正死人便宜是替你占的,你有什麼資格責怪彆人?
那一刻,陳嘉禾如遭雷劈。
他是利益既得者。
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這一點。
人是複雜的、多麵的,他以往就知道這個,但從未如此絕望地親身體驗過。
同樣是孩子。為什麼爸媽可以傾儘所有為他付出,卻連一點應有的同情、憐愛都不給分給姐姐?
同樣是自己的女兒。為什麼他們背地裡大肆詆毀、咒罵,當著他的麵卻又哭得捶胸頓足,肝腸寸斷?
還有他自己,一直默許著偏愛,獨享著偏愛,事到如今憑什麼將所有責任推卸給爸媽?
陳嘉禾突然糊塗了。
這個世界上,這些人,這些事。究竟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怎麼做才是對的,怎樣才算是錯的呢?
或許應了大家說的,陳嘉盼機靈但乖張,反倒她的弟弟怯懦卻固執。
陳嘉禾暫時不清楚應該責怪誰害死姐姐,可這並不妨礙他拒絕用姐姐的死牟利。
他不要房子。
他向爸媽說出這個想法,爸媽不理。
他去找警察,可惜警察不管這類糾紛。
於是他就去找老師、同學,一遍遍解釋原委,一遍遍強調陳嘉盼的死無關校方,無需賠償。
一來二去,爸媽不堪其擾,終於決定領他去看心理醫生,進行催眠。
——順帶一提,催眠的提議是小阿姨出的,傳說中海外留學歸來的著名醫生也是小阿姨介紹的。她從中賺了大約兩萬塊介紹費,也就是從陳嘉盼的死亡賠償裡奪走了兩萬塊。
第一次催眠效果最好,大約持續五個月。他們搬了家,身邊僅剩的爸媽親戚都說:你姐有出息,你姐去外國留學。
陳嘉禾信了。
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他越來越奇怪,為什麼姐姐從不跟家裡聯係?為什麼每次問起姐姐的學業、近況,爸媽總是支支吾吾,語焉不詳?
在那之後,有一天,他在老倉庫裡找到姐姐的日記本,聯係到姐姐的閨蜜。
“你好,我是陳嘉盼的弟弟。”他說:“請問你知道我姐在哪個國家留學嗎?因為她一直沒有給家裡打電話,我——”
“你他媽有病吧!什麼留學不留學的,拿死人開玩笑,小心你媽墳頭被人撬!”
對方氣呼呼掛斷電話。
夕陽西下,昏黃的光照不進陰暗的後院破房屋。整個世界仿佛一分為二。
陳嘉禾脫力地癱坐良久,最終用打火機點燃堆放在角落裡的舊衣服。
——是的,沒錯,他想死了。
這種行為不能單單說成贖罪那麼單純,那麼神聖。他沒有那麼純善,不敢把自己描述得太過美好。
假如他有五分贖罪的心,那麼其實剩下來的五分,是濃鬱到讓人無法繼續生活下去的歉疚感,負罪感;是不清楚應該指責誰而產生的逃避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