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籠中的鸚鵡(17)(2 / 2)

——她幾乎能想象到他們的調侃,因為相似的內容,他們一共說過幾十遍,幾百遍。連抑揚頓挫都沒變動過,遑論措辭。

這也是戚餘臣精心密謀的一部分吧?

不論談論什麼話題,他從不對她說一個‘不’字。不給她任何具有否定意義的字眼,不給她反駁的機會。他對她說的話,除了喜歡還是喜歡,除了愛還是愛。

翻來覆去、不厭其煩地利用這些甜言蜜語,歸根究底,還是他對這個副本太過了然。他太清楚副本的規定,它對她限製,從一開始就掌握了無上的主動權,還將其利用發揮到極致。

而她要怎麼辯解呢?

這裡沒有人看得懂手語,絕大多數文化程度都不高,對著簡筆字畫也好比天書;身邊一個原本有機會接觸真相的小婷又實在莽撞護主,一旦告訴實情,隻怕會衝動丟掉性命。

那麼她還能怎麼辯解,還能怎麼反應?

開口說愛嗎?摔玻璃砸碗鬨得不可開交?

不。

那樣相當拳頭打在棉花上,結果不但白白浪費力氣,還會惹來一團窩火,一身雞毛。為數不多的好處,或許是得以將輿論扭轉為:小薑脾氣壞極了,小戚到底圖她什麼?罷了,願打願挨就行,礙著我們這群外人什麼事呢?

付出與回報完全不成比例。

所以沒有必要。

加上戚餘臣有著天然的自厭傾向,對他而言,生比死難,死比生永恒,因此消極的絕食等威脅就更行不通。

對付他,隻能忍著,熬著,看誰撐得更久。看誰先在謊言下崩潰。

眼下也是這個理。左右他沒有認真溝通的意願,那麼話不投機半句多,交談到此為止。

薑意眠麵無表情地起身,正要回房間。

恰在此時,大門轟一聲打開。

一排身材健碩、麵容冰冷的人舉著槍魚貫而入。在他們之後,一個她等待已久的人物總算正式登台。

*

“大少爺!!”

小婷從屋裡出來,一見對方便欣喜地叫出聲來。——沒錯。來人正是秦家新的接班人,昔日的大少爺。

畢竟戚餘臣有戚餘臣的謀劃,薑意眠有薑意眠的後手,聊甚於無。

當初秦衍之送出賬本前,再三重申過這玩意兒不能留在她自己手中。於是她在一乾繼承人裡挑了挑,刪去喜形於色的二少爺、不靠譜的三少爺、防範目標戚餘臣,最終決定以私人名義將一半賬本交給相對熟悉的大少爺。

條件是他得來救她,為她做事。

時間期限為兩年,如此方能在他死前拿到另一半賬本,安坐高位。

這其實算得上一場豪賭。但恐怕誰也沒能想到,這位西裝革履、氣質冷肅的年長少爺,竟是所有養子裡最知恩圖報、最仰慕父親的一個。

春時秦衍之死得突然,諸多競爭者蠢蠢欲動。他費了整整半年扳倒所有明裡暗裡的敵人,派人沿路搜查戚餘臣的下落,至今才勉強抽出空,親自走一趟杭州。

大少爺這次來,不僅僅為了半本賬本,一個未實現的承諾。更重要的其實是安置好父親死前最後的執念,完成他的遺願,並為他複仇。

即,殺了戚餘臣。

這麼說來,害死秦衍之的人果然是他。

薑意眠垂下眼眸,問大少爺:「他是怎麼死的?那天晚上發生過什麼?詳細地跟我說一遍吧。」

對方搖了搖頭:“他不希望你知道。”

他答應過他,永遠不會說出真相。

“您不需要在意父親的死。” 出於個人角度,大少爺隻能說:“父親是一個相當規正的人,他從很早之前就做好了死於非命的心理準備。就算沒有道士,沒有批命。他曾對我說過,沒有人能長生不老,就像沒有一個皇帝能永遠坐在龍座上。——再英明,再狡詐,也不行。”

“因為唯有一個老皇帝的死才能催生一個新皇帝,一批舊時代的逝去才能迎來截然不同的新時代萌發。父親作為上海灘的一代人物,他很清楚屬於他的風雲已經過去,接下來理應讓位給小輩一展宏圖。這就是他收養我們的原因,也是他那天夜裡願意赴死的真正理由。”

“不是道士算準了他的命,而是他選擇遵守曆史的規律。一切都與您無關,母親,父親他希望您能這樣想。”

他照舊喊一個比他小了足足七歲的孩子作母親,臉上絲毫沒有為此而生的羞愧或難堪。

少見地說了一番長篇大論,縱然語氣沉冷單調,然而他對秦衍之的敬佩、秦衍之之所以讓他敬佩的緣由,俱在字裡行間暴露無遺。

「你很像他。」

薑意眠比劃一通,他微微頷首收下了這句讚美。隨後道:“您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我還不能走。」

“誤會了,我沒有趕您的意思。”

「我必須要戚餘臣親口對我說一句話。」

不愛多管閒事是大少爺的優處,他沒有詢問其中的因果道理,直接給薑意眠出了一個主意:要是戚餘臣不肯配合,他可以威逼利誘甚至用刑。這方麵他頗為擅長,能儘快達到目的。

奈何她沒同意。

「但凡你撬不開秦衍之的嘴,就不可能逼戚餘臣開口。這方麵他們固執得不相上下。」她回答:「隻要幫我帶一句話過去就好了。」

‘說’完,她忽然咳嗽了一聲,喉間一股淡淡的腥氣,臉色白得透明。

冬季使她虛弱了。

秦宅走了一個病重的先生,回來一個病弱的太太。這有點兒像一個糟糕的詛咒。也似萬分巧妙的、值得細細品味的古宅循環。

“知道了。”

大少爺沒什麼情緒地應下這份差事。

他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既不了解父親與小妹之間複雜深沉的糾葛,亦不清楚八弟與小媽的愛恨情仇。他沒告訴意眠,自從日前回到上海,戚餘臣就被他關進地牢至今。然而各種折磨人的刑具損招輪了一通,約莫還剩下小半條命,確實沒有一丁點臣服的趨勢。

老八意外地是個硬骨頭。他想。

反正還吊著一口氣,眼盲的她看不到傷疤。

這日他又獨自進了地下室。打開燈,照亮一個渾身血汙的弑父者,負責將小媽的話傳到。

“她問你,是不是想讓她再死一次。”

很白很通俗的一句話,他不清楚為什麼有個‘再’。

但戚餘臣應當是明白的,否則不會驟然抬起那張穠麗的麵龐——越狼狽越美豔,越美豔越陰暗,非常古怪的一種氣質——他稍稍眯起眼尾,長期生活在窒燜的黑暗裡,似乎花了一點時間辨認光下影影綽綽的人形,而後笑著輕輕地喊了一聲:“大少爺。”

這招對大少爺沒用,他不會被一個渺小卑劣的死囚打動。

“沒話說就算了。”他逆過身去,背後落下一聲若有似無的:“不會的,我不會傷害她,也不會妨礙她。”

“那你就放她走。”

“不要。”他向來斯文靦腆的八弟居然如小孩子似的耍起賴皮,溫溫然地反問:“大少爺,你知道拚命想得到一樣東西。隻想要這個,可是注定得不到,是什麼樣的感受嗎?”

大少爺不上這個當。

“你不放她走,就是傷害她。”他冷冷地說:“她啞了,瞎了,又病了,她會死在你前麵。”

“不。你不了解眠眠。”

又來了,那種繾綣到足以擰出血液的口吻。

戚餘臣是個罪人。他明明被囚禁於地底,全身沒有一塊好皮,沒有一塊好肉。長發淩亂扯斷。無數的瘡疤愈合又撕裂,撕裂又愈合,身體、頭腦或許早已爬進了蛆蟲,無聲倒數他的死亡,等待一頓狂歡晚宴。

他本該絕望。

為何卻在地獄裡發光?

仿佛全心信仰著一個純淨無形的神袛。仿佛在掌心裡藏了一樣寶貝,在肋骨下偷偷種植上一朵生機勃勃的花。每當他討論起那個名字,眠眠,他便宛如獲得救贖而新生的鬼魅,破爛的軀殼裡竟能湧出如此濃烈黏稠的情感。

“眠眠很堅韌,她比我們所有人都……”

“以她的性格,絕對不會在期限前放棄。而我隻想再擁有她一下。再一下下,隻要能和她一起存在於同一個世界。”

“然後就讓她走。”

“請把這個告訴她,讓她再忍忍我。”他疲倦地喘息著,一口氣說出這麼多話,分明透支了他見底的體力。但還是撐著說了一句:“麻煩你了,大少爺,謝謝。”

——謝謝。

一個快死的人對劊子手說謝謝。

一個儈子手對亡者家屬說謝謝。

可笑又低微。

不知怎的,這個瞬間,大少爺的眼前無端閃過許多抽象的畫麵。譬如含刺枯萎的薔薇花,或者絢爛華美、卻能從中提煉出鴉片的罌粟。還有彆的一些什麼。

籃裡擠破的櫻;

院裡無人采摘而爛掉的柿子;

徐徐崩塌沉沒於曆史的過往王朝;

魚,畫,油彩塗料,瘋癲的戲癡。無論什麼,總歸是與情愛有關的東西。

假如情愛就是這種東西,就是它將父親、老七、老八、小妹,一個個溫情又殘忍地拽下懸崖,使他們掙紮著又心甘情願地溺斃河中。

那麼大少爺想,他是不會要它的。

就讓它隨著他們一齊死掉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少爺:沒想到吧,我在這裡還有戲份。

我:沒想到吧,戚餘臣也不能逍遙法外。我咚太郎要發的群體盒飯,誰都休想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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