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太久沒有人提及老院長的名字,所以被淡忘,這個天下還能直呼老院長名字的人已經一個都沒有,哪怕是陛下,在人前叫一聲老院長,私底下也要稱之以先生,十五歲前陛下在書院,十五歲之後陛下在軍武。
路從吾。
從這三個字裡看出來的意思倒也簡單,不過是路順著我走而已。
大學士的府門被人輕輕拍響,裡邊的守門人不耐煩的回了一句:“已經夜深,不見客了。”
“勞煩你通報一聲,雁塔書院路從吾來了。”
守門人哼了一聲:“路什麼也不行,你當自己是誰?你可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站在門口的老院長微微歎息,想著沐昭桐在家裡看來很少罵自己,倒也欣慰。
啪的一聲,裡邊傳來一聲清脆的耳光聲音,緊跟著就是沐昭桐的怒罵:“給我滾開!”
被打了的守門人不知道怎麼回事,隻覺得有些委屈,自己兢兢業業守門,還不是謹遵老爺你的指示誰來也不許開門?敲門的方式不對,自然來的不是自己人。
沐昭桐親自把院門打開,臉上已經堆起笑容:“老院長怎麼來了,這大晚上的,有什麼急事?”
躲在一邊的守門人聽到老院長三個字頓時楞了一下,然後抬起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比之前大學士打的還要響亮些,大學士在家裡從沒有打過人,因為身份地位擺在那,隨便毆打下人那是跌了身份的事,可今夜他心不定,這一個耳光打完了之後他便後悔,因為他知道路從吾從這個耳光裡就能看出來他心境不定。
“沒什麼重要的事。”
老院長抬起手,手裡拎著兩壺酒:“隻是今夜書院裡有些不太平,於是想著找個地方躲躲,思前想後,這長安城裡最安全的地方自然是皇宮,陛下不在皇城我也躲不進去,隻好來你這裡,你這很安全。”
沐昭桐訕訕笑了笑:“我這裡?”
指令出自大學士府,當然安全。
然後反應過來:“書院裡出了什麼事?”
老院長已經自己進了門:“沒什麼事,有些人欺書院這個書字,以為書院裡都是一群讀書人,不會打架。”
沐昭桐跟在他後邊:“你且說來,我讓順天府立刻派人過去。”
老院長看到客廳燈亮著,直接進門找了個地方坐下來:“茶呢?以前我來你家的時候,你可不是這樣待客的。”
多年之前,兩個人在朝中相輔相成,都將對方視為知己,這個朝堂裡能稱之為三朝老臣的隻有他們兩個,剛剛同朝為官的時候兩個人都不到三十歲,那時候何等的意氣風發?
“那時候我家裡可沒有好茶。”
沐昭桐不由自主的想到老院長第一次來的時候,穿著一件很新的衣服,帶著準備好的禮物,不值錢卻顯然是精挑細選......一盒酥餅一餅茶以及一本萬言書。
那萬言書是要上奏陛下的,他來,是請自己為他把關過目。
“那年,我好像二十六。”
老院長在椅子上坐下來後舒服的活動了一下四肢:“你比我小,當時你家的院子也比這裡小多了。”
沐昭桐:“哪個如你這樣,為官幾十年連個家都沒有。”
“我有書院。”
老院長看了看下人放在茶幾上的茶:“還記得我當初帶來的那奏折嗎?”
沐昭桐挨著他坐下來:“怎麼可能忘得了......有一句話我現在也時常用來提醒自己,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那個時候的你真是運筆如刀,字字雄心壯誌。”
老院長歎了口氣:“所以陛下說,你心誌這麼大,還不去教書育人?”
沐昭桐哈哈大笑,竟是忘了剛才的尷尬。
這個夜裡,本是他要殺他。
外麵院子裡有人快步跑進來,想稟告今夜失利之事,跑到門口的時候一眼就看到老院長竟然坐在大學士的客廳裡談笑風生,立刻就懵了,隻能退下去......要殺的人就在這裡,難不成還能在這動手?
沐昭桐看到了那下人臉色隨即難看起來,剛剛消散的尷尬重新彙聚在臉上,哪怕他刻意壓製著也還是露了一二分,而老院長卻似乎沒有在意這些,他隻是眯著眼睛追憶過往。
“乾和十八年,你為戶部尚書,我為書院院長。”
老院長道:“你拎著一包半路隨便買來的花生米跑到書院找我,給我看你寫的萬言書,我一夜未眠,可是改來改去,我隻能給你改了七個字,再後來想著那七個字也未必要改,於是又重新改回去......萬言書,你每一個字都不容刪改,可見用心。”
“乾和二十二年,國庫收入翻了一倍,當時陛下問你想要什麼,你說隻想為大寧鞠躬儘瘁。”
老院長看了沐昭桐一眼:“乾和二十八年,你主內閣,我依然是書院院長,自那次之後你再沒有來過書院,我也再沒有進過你家。”
沐昭桐麵露愧色:“我們都太忙了。”
老院長道:“忙到忘了,我們師出同門。”
沐昭桐怔住,低頭不語。
“多久沒有去為先生上過香了?”
“有,二十幾年了吧。”
“三十二年。”
老院長語氣平淡的說道:“三十二年了,先生墳前我不見你來過的痕跡。”
沐昭桐頭低的更深了一些:“我愧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