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能忍?
洪文立刻從座位上彈跳起來,“你們可以侮辱我,但決不能侮辱我的醫術!”
他看上去簡直像一隻炸毛的貓咪。
他對劉家大郎道:“你脈象遲而沉,年紀輕輕卻雙手冰涼,舌色淡而舌苔白,分明就是腎陽不足,命門火衰之症。有此症狀或於房事上萎靡不振,或早遺精水,或有精無種,以至於妻子多年不孕……這病要長期調養,早治早好,是好是歹,你自己掂量。”
對方被他說得臉都黃了。
這,這豈不是沒救了?
不,不可能,不可能是我的問題!
那老夫婦看上去比洪文更激動,“你這庸醫,這是要壞我兒子的名聲啊!”
又罵兒子,“我就說不靠譜,都說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他才幾歲?黃毛小子懂什麼看病!”
馮勇把自己插在洪文和劉家人中間,黑著臉喝道:“放屁,少蹬鼻子上臉,要不是洪大夫看你們可憐大發善心,就是八抬大轎去請也請不來!”
人家可是正經太醫!
“呸!”劉老太跳著腳往地上重重啐了一口,指著還在抹淚的兒媳婦冷笑,“好啊,這是合夥做了扣兒要請人入甕呐。”
說著,竟伸長了胳膊要去打人。
馮勇來這裡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保護洪文的安全,見劉老太驟然發難,他立刻張開雙臂將洪文牢牢護在身後,誰承想對方臨場變陣,竟直接拐了個彎,轉而去打站在旁邊哭泣的兒媳婦去了。
那兒媳婦也不知是被嚇傻了還是怎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洪文反應快,馬上一個箭步跨出去,“誰敢動我的病人?”
馮勇沒想到他竟然會在這檔口去救人,愣了下才追過去。
他身高腿長,雖後發卻先至,從後麵一把攥住了劉老太的胳膊。
劉老太本能地扭了下,沒掙脫,哎呦亂叫起來。
他是沙場征戰磨練出來的把式,等閒人哪裡是對手?隻隨意一推一拽,那劉老太就原地轉了個圈兒,暈暈乎乎把自己晃倒了。
剛要上前助陣的劉老爹被燙著似的縮回手。
這他娘的打不過啊……
於是他極富男子氣概地跺了跺腳,呼天搶地,“要了命了啊,娶個兒媳婦要跟人合夥害我們呐,毒婦,毒婦啊!”
洪文都被氣笑了,從馮勇身後探出腦袋來,“說你們是狗咬呂洞賓都嫌冤枉狗。”
想要孫子的不是你們?現在兒媳婦替你們找出症結來,怎麼一轉眼又成了惡人?
娘被推,爹被罵,自家麵上怎麼掛?
劉家大郎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羞憤交加之下,直接上前扇了妻子一耳光。
“我是哪裡對你不好,竟這麼夥同外頭的野男人害我!”
洪文氣極,“有病就治啊,對媳婦兒動手算什麼男人!”
劉老漢就青筋暴起地喊:“我兒子沒病!”
這樣丟人的事情傳出去,他們老劉家還有什麼臉麵活著!
所以他兒子一定沒病!
劉老太揉著腰從地上爬起來,雖然不敢再次上前,卻還是忍不住嘴硬,“既然嫁到劉家,那生是劉家的人,死是劉家的鬼,打幾下怎麼了?”
千年媳婦熬成婆,誰家媳婦不是這麼熬過來的?
這就該打!
早打服了的話,哪裡還會有今天這場風波。
那媳婦毫無防備,一下子就被扇倒在地。
隻這一下好像直接就把她打醒了。
這麼多年來,所有人都罵她是不下蛋的母雞,時候久了,就連娘家人也隱晦地表達著失望,還說因為她的關係,娘家其他還沒嫁出去的女孩兒們的名聲都受了影響。
誰願意娶一個不能生育的媳婦呢?
她不知掉了多少淚,吃了多少藥,自責了多少回,誰知到頭來竟是男人的錯!
但凡有點良心的,真相大白之後難道不該覺得對不起自己麼?他們怎麼敢,怎麼敢張嘴就胡亂汙蔑!
兔子急了還咬人,她突然嗷嗷叫著從地上爬起來,狠狠在男人臉上抓了幾道。
“我跟你拚了!”
一邊哭一邊打,撓得劉家大郎滿麵血痕,抱頭鼠竄。
劉家二老怎能容忍兒子被欺負?也都衝過來加入戰圈……
本就不怎麼寬敞的院落內頓時一陣雞飛狗跳。
馮勇看得目瞪口呆。
回過神後,他趕緊拉著洪文往外走,“洪大夫,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還是先走吧。”
一直到出了門,還能聽見裡麵的爭吵和哭罵。
馮勇不禁有些恍惚,“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怎麼就弄得跟仇人似的?”
這些日子正好有媒人來家裡說親,他難免對夫妻生活心生向往,誰知偏又看見這一出……
三打一,洪文生怕那可憐的女子被打出個好歹來,忙拜托圍觀百姓立刻去請巡街衙役,自己則重新背起藥箱,倒並不顯得多麼驚訝,“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走吧。”
他行醫多年,見多了不講理的病人,有的來問診時就病入膏肓,他和師父拚命搶救一場,最後反被誣賴把人治死了的也不是沒有。
病人諱疾忌醫,就算大羅神仙來了都沒用。
隻可憐那個女人,所嫁非人。
希望她能繼續今日的勇氣,努力給自己撕出一條活路來吧。
兩人才走出去一段,幾名巡街衙役就匆匆趕到,進去三下五除二分開劉家眾人,見四人都是披頭散發的模樣,便問緣由。
劉家二老還想跳起來惡人先告狀,那已經殺紅眼的女人卻已搶先哭喊起來,“這家男人沒種不能生,大夫說了還打人,我要跟他和離!”
好麼,這一嗓子出去,整條街上多少年的老鄰居們都知道了一條大新聞:
劉家大郎不能生!
為啥?蛋裡沒種啊!
因為在劉家的經曆,洪文這一天都有點蔫噠噠的,去太醫署時被何元橋安慰了一路,還主動買了兩個熱乎乎的醬肉酥餅給他抱著。
鹹香的熱氣打著圈兒往鼻子裡鑽,洪文咽了下口水,有點心動,“我可不是故意混吃的。”
何元橋失笑,“吃你的吧!”
吃飽了,就顧不上胡思亂想了。
洪文立刻雀躍起來。
稍後兩人剛進太醫署大門,就敏銳地察覺到氣氛不對。
洪文趕緊把剩下的醬肉酥餅掖在懷裡,悄悄問角落裡的黃吏目,“怎麼了?”
黃吏目朝裡間努了努嘴兒,“有人在私下行醫時收取高額酬金,被馬院判知道了,正在裡頭發火呢。”
何元橋和洪文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誰啊?”
私下行醫時不許隨意收取報酬,這是所有人剛進太醫署時就被反複教導的,怎麼還有人明知故犯?
這不作死嗎?
黃吏目嘖嘖感慨,“富貴迷人眼啊……”
聽說是來京城趕考的舉人病了,因怕趕不上來年的春闈,所以就輾轉托人請了太醫署的大夫幫忙治療。對方家中不缺錢財,也想結一段善緣,所以出手十分豐厚。
也不知究竟是多少錢,竟讓那吏目都破了戒。
洪文才要繼續問,就聽裡間猛地炸開一波悶雷似的痛罵:
“簡直混賬,你的腦子被狗吃了嗎?竟鬨出這樣的醜事,朝廷沒發你俸祿還是怎的,就為了幾個臭錢帶累太醫署的名聲!”
在太醫署內部,他們個人是個人,可在外人看來,管你是得寵的太醫還是默默無聞的吏目,不都代表著太醫署麼?一旦出事,誰還仔細分辨!
話音未落,裡頭就傳出來壓抑著的哭聲,似乎還混著求饒的言語。
可馬麟是什麼脾氣?雷公在世不過如此。
下一刻,就見他一把扯開門簾子走出來,頭也不回道:“立刻脫了官服,摘了官帽,滾吧,太醫署要不起你了!”
裡間的哭聲瞬間高了一截,緊接著就衝出一個吏目,搶上來抱著馬麟的腿苦苦哀求,“馬院判,下官真的隻是一時鬼迷心竅,那銀子丁點未動啊!如今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求您高抬貴手,饒過我這一回吧!”
若因此事被革職,他還有什麼臉麵活在世上?
洪文定睛一瞧,發現這人有些眼熟,正是之前曾切壞參片,又在何青亭欲帶他去麒麟殿診脈時臨陣脫逃的那個吏目。
有這些經曆在前,現在再回想起來,竟也覺得不怎麼意外了。
當大夫難,當太醫更難,肩頭挑著不知多少人的性命,眼前也擺著常人難見的誘惑。
守住本心,或許沒什麼額外獎勵;
但若一步踏錯,就是萬劫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