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這日,上書房的白先生上了折子,說自家老妻舊病複發,近來十分難受,鬥膽想求個太醫去瞧瞧。
隆源帝素來對他敬重有加,聽了這話忙親□□問一番,又直接指了洪文過去,並親口囑咐道:“務必用心,需每日向朕回明進度,定要至痊愈方可。”
稍後又補充道:“若病情嚴重,立刻著人回報,你也不必著急回太醫署複命,先留下照料病人……”
因前段時間替白老先生治療陳年骨病,洪文倒也時常往他家去,沒少吃了人家的飯。都說吃人嘴短,少不得要報答一二,況且白老太太又是個極其隨和慈祥的人,因此聽說她犯病,洪文很是憂心,主動問起她的症狀。
白先生就道:“也是老毛病了,如今上了年紀,越發嚴重。彆的倒也罷了,隻是愛出虛汗,夜間尤甚,一宿衣裳都要換個三兩遍,哪裡睡得著?又時常心慌氣短,偶然鄰家雞叫,她就要跟著打哆嗦。”
冬日天短,睡不著尤其難受。老妻是跟他一起苦過來的,夫妻二人感情十分深厚,如今看她日日消瘦,白先生恨不得這病一起長在自己身上才好。
聽他這麼一說,洪文心裡就大致有譜了,忙出言安慰道:“若我猜得不錯,老夫人不是什麼大毛病,略吃幾服藥調理調理就好啦,您不必過分擔憂。”
白先生欣喜道:“果然如此?”
洪文笑著點頭,“自然是的。”
白先生素日也是個老成持重的端方君子,但眼下涉及到發妻的身體,竟也亂了分寸,此時見洪文胸有成竹,這才長長鬆了口氣。
馬車路過朱雀大街時,他還特意叫停了,一邊下車一邊對洪文和隨行的吏目致歉,“她最愛這家的驢打滾,偏脾胃弱吃了不大消化,我便每三日給她略稱兩塊解解饞。勞煩兩位稍後,我去去就回。”
洪文笑道,“您隻管去。”
隨行的吏目程斌也讚道:“賢伉儷真是情深義厚。”
兩人就見白先生溜達達進了點心鋪子,也不必主動開口,立時就有相熟的小夥計幫忙稱了幾塊驢打滾奉上。
老妻的病有著落,白先生心情大好,笑著跟他道謝,拎著拳頭大小的小紙包出來,全程不過幾息工夫。
果然是“去去就回”。
洪文忽然覺得白先生眉眼含笑穿越人群走回來的這一幕很動人。
他早已須發皆白,若按世俗常理說,哪兒還有什麼情愛?不過兩人守著過日子罷了。可他稍顯渾濁的眼底卻分明還像個年輕的小夥子一樣,隨時湧動著雖不算熾熱,但持久纏綿的愛意。
且這份愛意中絲毫看不見敷衍,他不光牽掛老妻的身體,還時刻關注對方的內心,留神她愛吃什麼……
稍後馬車到了白家,白先生率先走下去,拎著那一小包驢打滾滿心歡喜地往裡走,“我買了點心回來。”
簡直像個迫不及待向戀人示好的毛頭小子。
門簾子一動,一位同樣白發蒼蒼的老太太走了出來,欣喜道:“真好,我去煮茶。”
她已明顯上了年紀,容色也因病情折磨稍顯黯淡,可她的眼睛竟十分明亮,仿佛有被揉碎的星星灑落其中,不斷閃動著快活而雀躍的光。
簡直,簡直就像個小姑娘呀!
頭一回來的程斌愣住了。
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可隻是這麼看著就覺仿佛有股無形的溫情默默流動,令他心生向往。
洪文早已看過許多遍,可每次都覺得很好看,見程斌呆呆的,不由笑道:“是不是覺得活著實在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程斌點頭,覺得這話實在說到自己心坎裡,“是。”
多好呀。
白夫人已經看見洪文,親熱地過來拉著他噓寒問暖,又叫人煮熱熱的牛乳茶,還特意吩咐用加一點乾茉莉花,“這樣喝完茶嘴巴裡也香香的呀!”
又對程斌道:“大冷天的勞煩你們走一趟,真是不好意思,快進來暖和暖和。”
說罷,一手拉著洪文,一手拉著他就往裡走。
程斌瞪大了眼睛,一張臉都因為無措而迅速漲紅。
洪文仿佛早有所料,從另一邊探過腦袋來對他狡黠一笑。
京城大不宜居,白先生又不是個愛排場的人,所以小院兒並不大,但打理得非常整潔。
圍著牆一圈兒都是高大健壯的月季花叢,雖然現在冰封千裡,但它們的枝乾仍倔強地高揚,不難想象來年會多麼生機勃勃。
牆角甚至還有一架秋千呀。
程斌迷迷糊糊地想,應該是小孫子孫女的吧?
可等進到房間之後才發現,裡麵完全沒有孩童生活的痕跡,於是他又有點迷惑了。
“白先生的女兒早已嫁人,兒子也是一座書院的院長,如今都不在一處。”洪文看出他的疑惑,主動出聲道。
程斌問:“那秋千……”
洪文眨了眨眼,“誰說大人不可以蕩秋千?”
程斌一怔,是呀,為什麼大人不可以蕩秋千?
哎呀,這可真好!
白先生親自將買的驢打滾擺盤,老太太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
今天足足有四塊!
卻聽白先生了然道:“這幾日你身子不好,要少吃,我們四人一人一塊,不多也不少。”
老太天極其輕微地撇了撇嘴,不過才咬了一小口,便又眉開眼笑了。
“真好吃呀。”她笑著對洪文說。
“是啊!”洪文也跟著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