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二人久彆重逢,自然有說不完的知心話,何家人雖然給洪崖收拾出一間新屋子,但當晚師徒倆還是選擇抵足而眠。
二人名為師徒,情勝父子,相依為命小二十年,驟然分彆這麼久,都很牽掛彼此,直恨不得鑽到對方腦子裡看看他過得怎麼樣。
洪文從沒覺得自己的話這樣多,手舞足蹈連講帶比劃,呱唧呱唧說個不停。
洪崖也不打斷,側躺在炕上,單手撐著腦袋,眼神慈愛,偶爾穿插著點點頭、笑一笑,再抽空給小徒弟遞杯熱水潤潤喉。
洪文說得口乾舌燥,咕嘟咕嘟灌下記不清第多少杯水,“師父,我話是不是有點多?”
洪崖失笑,“何止有點,簡直成了小話簍子。”
這樣挺好,至少證明他在京城過得不錯,還保留著原來的活潑。
洪文嘿嘿一笑,“彆光我說,師父,這一年你過得怎麼樣?”
洪崖搔搔下巴,仰頭看房梁,“就那樣唄,也沒什麼好說的。”
洪文眼睛亮閃閃的湊上去,活像討肉骨頭吃的小狗,“說說唄!”
洪崖本不善言辭,又不忍心拒絕自己從小帶大的孩子,可想了半天還是覺得過去一年的經曆繁瑣且無趣,憋了半日才道:“就趕路、看病、打劫……”
洪文:“……打劫?”
“哦,反過來打劫,”洪崖大咧咧道,“然後散財,再趕路,再看病,再黑吃黑……”
自從小徒弟離開,好些匪盜看他一人形單影隻,便是沒膽子的也要湊出來幾兩,就要趁人多勢眾劫掠一番,他被逼無奈,也隻好教對方重新做人。
“行了,彆說我了,”洪崖笑著把小徒弟狠命咯吱一回,擠眉弄眼道,“一轉眼你也長這麼大了,怎麼樣,可有心上人了?”
他本也不過順口一提,可沒想到小孩兒竟突然扭捏起來。
洪崖又驚又喜翻身坐起,“還真有了?誰家姑娘?家裡做什麼的?性情如何?”
洪文抱著腦袋撓了會兒,明亮的眼睛裡閃爍著甜蜜和向往的光,“她姓文,爺爺是皇帝,父親是皇帝,哥哥也是皇帝……性情麼,自然是一等一的好。”
長公主究竟哪裡好,他實在說不出來,隻是覺得天下實在沒有第二個人能令自己如此心生向往,哪怕隻輕輕念出一點關於她的訊息,心中便被酸酸甜甜的喜悅充盈,像夏日午後洗衣服時皂角搓出來的晶瑩水泡,在耀眼的日光下流轉出絢爛色彩。
那歡喜越積越多,越來越鼓脹,最後悉數在熾熱的陽光下炸裂,揮灑出漫天彩色水霧,令人暈眩。
洪崖:“……”
如果自己沒聽錯,他小徒弟的心上人身份很不簡單。
洪師父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頓道:“嘉真長公主?”
能有這般身份,被如此多帝王環繞的,也隻一個嘉真長公主了。
洪文嘿嘿笑著點頭,笑完了又覺得不好意思,用被子把自己包成巨大的蠶蛹,隻露出一張粉撲撲的小臉兒來。
像一頭把自己憋熟的小乳豬。
洪崖愣了半天,隔著被子摸了摸徒弟的腦袋瓜子,欣慰的語氣中莫名多了幾分沉重,“夜深了,睡吧。”
孩子出息了,隻是……未免有點太出息。
久違的安心感像這冬日深夜的暖炕,從四麵八方將洪文包裹,他幾乎一閉上眼睛就陷入夢鄉。
在睡夢中,他再一次變回當年那個嗷嗷待哺的嬰兒,被師父背在小竹簍裡,一步一步走過千山萬水……
待洪文睡熟,洪崖再次翻身坐起,將自己帶來的行囊倒了個底朝天,翻來覆去翻找無數遍,最終對著月色幽幽發亮的幾十枚銅板無語凝噎。
他才要習慣性捶炕,手都快落下去了才想起身邊還有小徒弟,趕緊改道砸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他娘的,我咋這麼窮!
咋給這小子娶媳婦!
年輕人總是貪睡,次日洪文醒來時,炕上另一幅鋪蓋都疊好了,一摸冰涼,顯然人早就起了。
他在被窩裡蠕動幾下,打著哈欠眨巴眨巴眼睛,混沌的腦海逐漸清明,突然一個鯉魚打挺蹦出來:
是啊,師父來了!
“師父!”他胡亂披上衣服,左右顛倒踩了鞋,一蹦一跳衝到窗邊推開往外瞧,一邊往袖子裡伸胳膊一邊喊,聲音中微微透出一點慌亂,“師父?”
“人沒走。”正站在廊下打太極拳的何元橋道,見他跟個刺蝟似的滿頭炸毛就笑,“又下雪了,把衣服穿好再出來。”
洪文伸長了脖子往外看,終於在牆角看見正抓著平平安安玩的洪崖,這才把一顆心放回肚子裡。
師父真的來了,我沒做夢!
他三下五除二整理好衣服,又胡亂弄了頭發,這才拿上野豬毛牙刷子和牙粉縮著脖子跑出去,發現洪崖正在紮馬步,舉出去的兩條胳膊上分彆吊著平平和安安,兩個小孩兒興奮地嗷嗷直叫。
何元橋吞了一大口水漱口,咕嘟嘟吐了之後一抹嘴,“洪師父真乃神力!”
小孩兒見風就長,一天一個樣,如今他長時間抱平平已經開始吃力了。可看看人家!
洪文驕傲地挺起胸膛,“那是!”
師父把自己的一切都傾囊相授,奈何神力這玩意兒學不會……
稍後的早飯桌上,何老太太特意吩咐廚房裡煮了熟雞蛋,剝了皮讓洪崖按在臉上滾,“滾一滾好得快。”
經過一夜發酵,他臉上被鎮國公打得那幾個地方活像打翻了醬缸似的青紫一片,看上去很是可怖。
何青亭看得直皺眉,“那老不休,下手也沒個輕重。”
都說打人不打臉,大過年的,讓人怎麼出門?
洪崖自己倒不在意,一隻手在臉上滾雞蛋,一手不停地夾包子蘸醋吃。
何家源自江南,飯桌上的夥食都秀氣,每個包子也不過兩個核桃大小,細細密密的褶皺在氤氳的水霧中綻放出瑩白的花朵。
蓬鬆的表皮裡麵是雞蛋蝦仁的餡兒,微微帶了點鹽津津甜絲絲的汁水,一口下去柔嫩多汁,非常好吃。
老太太看得舒坦,“慢慢吃,特意讓廚房多蒸了兩籠,管飽。”
爺們兒嘛,就是要多吃飯,看著就踏實。
洪崖哎了聲,眨眼功夫又往嘴裡塞了倆,含糊不清道:“這幾日可能要在鎮國公府待兩天,晚上不回來你們也不必擔心。”
眾人回想起昨兒鎮國公耍無賴上門打人的情形,紛紛流露出同情的目光。
不過話說回來,也是鎮國公真心看重他,不然也不至於鬨到這份兒上。
何元橋再一次在心中感慨,這位洪大夫真非常人也。
鎮國公是很念舊的人,當年跟著他南征北戰的將領們現在基本都身居高位,更有的還替子孫後代掙了個可以世襲的爵位。就照他老人家二十多年都對洪崖銘記於心的重視程度吧,若洪崖當年真的選擇跟著鎮國公,如今……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那樣潑天的富貴,他竟真的說拋下就拋下了。
不過世事就是這樣奇妙,如果當年的洪崖選擇從軍,那麼就不可能遇見棄嬰,自然也就不會有今日的小洪太醫啦。
洪文有點不樂意,用筷子把菊花似的小籠包戳得千瘡百孔,“才來呢!”
那老頭兒不是好人!
他決定遷怒告密的謝蘊!
剛到太醫署,外頭就有人傳話,說那英吉利國的畫師保羅又病了,聽說上回是小洪太醫給看的,若是方便,這回還想請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