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岩完全沒料到嘉真長公主會這樣直接且刨根究底,統籌人口一事何等複雜瑣碎,這一時間卻叫他從何說起?
嘉真長公主沒有一點迂回的意思,就這麼倒背著手等著。
隻一個照麵,氣氛瞬間焦灼起來。
跟在石岩右後方的是個三十來歲的年青官員,他忽上前道:“長公主長途跋涉,怎好站在外頭,不如請進去說話。”
石岩如夢方醒,忙側身讓路,“正是,看老臣都高興糊塗了,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長公主且裡麵請。”
嘉真長公主跟洪文對視一眼,也不推辭,隻是路過那年青官員身邊時略頓了頓,“你叫什麼?”
那官員並不敢抬頭,反而愈加恭敬,一字一頓道:“微臣黃卞,領同知一職。”
同知居於一地知府以下,是統管財政錢糧人口等的文職,官居五品,而他也不過三十來歲年紀,可謂年青有為。
嘉真長公主點了點頭,不再說話,率先步入府衙。
倒是石岩多看了黃卞一眼,意味深長道:“隨機應變,你很好。”
黃卞一揖到地,深深彎下腰去,“下官能有今日都是大人一手栽培,不敢言功。”
石岩不說好也不說不好,緊隨嘉真長公主而去。
眾人直接進了平時石岩私下辦公的二堂,嘉真長公主當仁不讓坐了主座,石岩在下首作陪,洪文和黃卞分東西兩側對坐,其餘隨從都去隔壁花廳休息。
“老臣久在邊關,不能時常覲見陛下,勞動長公主前來,實在慚愧。”石岩舉起袖子抹了抹眼角,十分動容。
嘉真長公主笑道:“本宮此番代天巡狩,職責所在,談不上辛苦。”
代天巡狩……那就是欽差的身份,在場兩名官員心中飛快地打了個滾兒,立刻將這位公主對份量又提了提。
古往今來,少有女子有此殊榮,她竟得如此!
“不知是否有聖意降臨,下官也好召集諸位同僚前來,一並聆聽聖訓。”石岩請示道。
嘉真長公主微笑,“並無特彆旨意。”
石岩的表情微妙了很多:既然沒有,她又冷不丁跑來問什麼流民?莫非是哪個不長眼的衝撞了?若果然如此,希望還有挽回的餘地,不然自己也難辭其咎。
“兩位不用多想,”嘉真長公主仿佛看出他們的疑惑,主動說,“本宮並未遭遇什麼不好的事情,那些流民也頗有可取之處。”
石岩和黃卞下意識對視一眼,前者的眼神仿佛見了鬼:
可取之處?真是說流民的?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不多時就有熱茶奉上,嘉真長公主和洪文一口氣跑了兩個多時辰,也是真渴了,先大大方方喝了一盞茶,這才重新回到正題,“本宮奉旨巡視東北大營,無意中發現本地與沙俄、蒙古接壤之地多有流民聚集,不知石大人對這些人作何安排?是打算就地收編還是驅逐?總那麼放著也不是個正經打算。”
石岩端起茶杯刮了兩下,慢吞吞笑道:“公主辛苦,老臣著實欽佩,不知……”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嘉真長公主抬手打斷,“奉承話不必多言,你我皆心知肚明,石大人隻管回答本宮的問題就好。”
石岩臉上的笑容明顯淡了許多,放下茶盞換了個姿勢,再開口時就換了公事公辦的語氣,“長公主初來乍到有所不知,這流民安置乾係甚大,更何況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保不齊裡麵就混雜了他國探子,若貿然收攏,豈非引賊入室正中他人下懷?還是從長計議的好。”
洪文就覺得這老頭兒裡裡外外都透著一股高高在上的刁滑,特彆像他以前和師父在外行醫時遇見的某些不太好的官員:
字裡行間都是打太極,看似態度誠懇說了很多,其實一句有用的也沒有,於是因康雄等人培養起來的對本地官僚係統的好印象瞬間降低不少。
石岩話音剛落,嘉真長公主就麵無表情接了上去,“石大人所慮甚是。”
石岩表情一鬆,才要打圓場,卻聽嘉真長公主突然話鋒一轉,“隻是不知你想過沒有,若果然有探子,為何不火速收編斬斷消息傳遞,石大人如此鬆懈,豈非是放任他們自由活動、持續深入、不斷做大?”
最後一句話嘉真長公主的語氣不斷加重,仿佛平地響起的重錘,一下接一下,硬是把石岩給砸懵了。
黃卞驚訝地望向主座,眼神不斷變幻,似乎終於將這位女郎與傳說中主動請纓塞外和親的長公主對上號。他最終仿佛下了什麼決心一般,垂下頭去,不再關注石岩。
石岩鬆弛的皮膚上慢慢透出血色,額頭也漸漸滲出薄汗,突然口渴似的端起茶盞猛灌兩口,這才重振旗鼓道:“長公主有所不知,本地不比中原,人口構成極其複雜,相應安置事宜也更為艱難,頭一個語言不通,卻叫他們如何相處?下官也曾貼出告示,命他們學習漢文,可終究刁民難馴,他們不求上進,此事也隻好不了了之。
第二個,沙俄和蒙古百姓與我大祿人口習俗極為不同,若果然硬湊在一起,誰順從誰呢?
第三個,即便真勉強住在一起,有的想漁獵,有的想種地,涉及到的田園山林、房屋地產又是一樁難題,另有治安賦稅6他們中絕大多數都是身份不明底細不清的流民,哪裡是一時半刻做得好的。”
他坐穩知府的位子多年,自然也有他的本事,這番話半真半假,顯然確實曾經下過功夫。
說完這番話後,石岩已經重新恢複了鎮定,蒼老的臉上明晃晃透著胸有成竹的平靜。
他縱橫沙場多年,那麼多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怎會怕區區一個小丫頭!
洪文和黃卞齊齊望向嘉真長公主,心思各異,卻都想看她如何應對。
兩人看到彼此的動作後又都下意識望向對方,黃卞一愣,洪文眨了眨眼,衝他笑了笑。
黃卞被洪文這一笑搞懵了,忙頷首還禮,心裡卻翻江倒海起來:此人年紀輕輕身著便服,實在摸不清是個什麼來曆……看他與嘉真長公主形容親近的模樣,倒像是故交,莫非是京城某位權貴之後?可舉止間卻很有些灑脫不羈的名士風流,不知是天性如此還是城府深……
洪文卻在想:相較方才門口見麵時,這位黃同知的態度儼然有了微妙的變化,似乎不再像開始那樣竭力維護上官了,為什麼呢?
嘉真長公主輕笑一聲,拿起書案上的猛虎下山石鎮紙把玩,漫不經心地問道:“石大人來這裡多少年了?”
石岩朝都城所在的方位拱了拱手,“承蒙先帝和陛下厚愛,已經二十多個年頭了。”
嘉真長公主點了點頭,又問:“那戰事平息幾年了?石大人做知府又有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