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先帶著崖仔去換了兩身舊衣,又往臉上摸了幾把城牆灰隱去真容,這才大大方方進城。
崖仔一邊好奇地四處打量,一邊問道:“師父,這衣裳是偷的麼?”
老道士頭也不回就是一個暴栗,正色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為師隻是借來一用!”
頓了頓又欣慰道:“那幾人平時雖然打家劫舍,但竟很好說話!”
崖仔捂著頭不敢吱聲,心道您一言不合就動手,誰敢反抗呐!
之前師徒倆總往窮鄉僻壤去,說起來,這還是崖仔頭一回進城,頗覺新奇。
可此時他滿心滿眼都被行俠仗義四個字占滿了,走了幾步就覺乏味,當下快步上前,與老道士並行,低聲問道:“師父,咱們要去殺狗官麼?”
老道士扭頭把眼一瞪,“蠢才蠢才,謀害朝廷命官乃是誅九族的大罪!你要找死莫拖累為師!”
崖仔:“……那您來乾嘛?”
話說九族是哪九族?他們倆人加起來也不夠啊!
老道士煞有其事道:“常言道,不可偏聽,不可偏信,你我豈能隻因那幾人的一麵之辭就妄下斷論?”
崖仔聽不大懂,但覺得有道理。
想必老道士找那幾名“好說話”的劫匪借衣服時,順便也借了不少盤纏,竟晃晃悠悠帶著崖仔住到城中最好的一家客棧,吃飽喝足之後,又拖著小徒弟去街頭聽人說書。
崖仔哪裡經過這等場麵?肚皮撐得溜圓,呼吸間都是剛才美味佳肴的香氣,高興得魂兒都要飛了。剛撕扯過燒雞的手指頭上餘香嫋嫋,令他心神不定……
城裡真好!
但很快,他高興不起來了。
那說書人是外地來的,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說,碰到有錢的好心人就得幾個賞錢,碰不到就沿途淘幾碗飯吃,或是遇到破廟睡一晚,或是遇到農家歇一宿,就這麼從南走到北,再從北走向南。
在這個平平無奇的小縣城,崖仔第一次聽到外麵的世界,那樣殘酷的世界:
北地連年大旱又遇蝗災,餓殍千裡;
南方江河決口洪水肆虐,橫屍遍野……
這家典兒賣女,那家易子而食,不過都為了活著而已。
至此危難之際,朝廷非但不加體恤,反而加征賦稅,任由地方官搜刮民脂民膏,鬨得怨聲載道。
朱門外路邊餓死的屍骨換了一茬又一茬,可太湖內紅燭高照的畫舫遊船上呀,依舊歌舞陣陣,笑聲不絕。
聽說趕明兒皇帝老兒還要過七十大壽哩!各地官員都卯足了勁兒搜羅奇珍異寶,想給自己謀個更好的前程。
崖仔聽得癡了呆了,他忽然覺得剛才看過的滿目繁華全都變的可惡可憎,那些剛還在回味的雞鴨魚肉,也都令他作嘔。
那裡麵流淌著的並非什麼油鹽醬醋,而是百姓們的血淚!
原來外麵是這樣的!
竟是這樣的!
“讓開讓開!”說書人還沒來得及停下喝口水潤喉,就有幾個如狼似虎的巡街衙役聞訊趕來。
他們衝入人群,抬手就用冷硬的刀柄往說書人頭上狠狠砸了幾下,然後不由分說擰起就走。
倒拖著,如在處理一條喪家之犬,所到之處行人們紛紛避如蛇蠍。
說書人的行囊散落一地,滾滾熱血從額頭淌下,順著麵頰一直流到頸子裡,然後又在地上拖出一條長長的印子。
可他竟仰天大笑,神色幾近癲狂,“抓吧,抓吧,抓不儘的!”
他的視線無意中從崖仔臉上劃過,很快又移開,隻是短短一瞬,崖仔卻如遭雷擊。
好像有什麼正從他心底滋生。
可若細細去想時,卻又仿佛什麼都沒有。
眼見那說書人被拖著頭發漸行漸遠,崖仔頭腦一熱就要上前,卻被老道士一把拉住。
“師父!”他憤怒了。
老道士搖搖頭,“他已有心赴死,你救得了一時,難道救得了一世?”
崖仔愣住,再去看那說書人散亂頭發下的麵孔時,竟當真從裡麵品味出一點解脫和釋然。
他不懂。
他不懂為什麼有的人分明能活著卻要去死;
也不懂為什麼分明有這麼許多百姓,剛還在轟然叫好,此時卻都眼睜睜看著說書人被帶走……
接下來的幾天,崖仔每天都跟著老道士四處遊走,看似漫無目的,卻在不知不覺中摸清了這座縣城的底細。
原本聽說隻有正經科舉出身的人才能做官,但這裡的縣官卻連屁都不是,隻因他妹子嫁給一個大官做第九房小妾,他馬屁拍得好,竟就得了印章印信,往這座縣城走馬上任起來!
多麼可笑!
聽說他連字都寫不好,卻能掌管起一地百姓的生死存亡來。
不光煤礦的礦主,上到衙門上下一乾吏員,下到城中大小商戶,都要給他納貢,稍有不順心就要打要殺……
百姓死活?
嘿,他才不管!
左右他隻是來這裡攢資曆,待到三年任滿,他再找那妹夫弄個甲等評語,平步青雲指日可待!
崖仔渾身的血都在翻滾,像油鍋裡不斷沸騰的熱油,止不住從心底往外冒。
老道士將酒葫蘆裡的酒一飲而儘,噴著濃濃酒氣歎道:“這天下,要亂了。”
見師父都這麼說,崖仔不禁失望道:“難道咱們也沒法子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