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平容三坐在辦公室裡,西裝革履,坐姿端正又充滿張力,像一隻在叢林間的躍然欲出的花豹,有擇人而噬的壓迫感。
在阪城,特彆是在分管的產業內部,奧平容三確實有“豹頭專務”的綽號,在人們的私密交談裡流傳。一者是說他的氣魄,一者是說他麵部星星點點的的舊傷斑痕。
他不介意這個綽號,甚至還有意在此基礎上“精益求精”,因為這是他在能力者領域摸爬滾打多年的勳章,是他最引以為傲的標誌。
可如今,架勢仍在,舉目四顧,卻找不到可以發力的目標。
他的辦公室外麵,手下們匆匆來去,都是在轉移、處理各種文件資料,為不久之後的出售、移交工作做準備。
這更讓他覺得,事業心的根基垮塌了——確切地講,應該是無力感吧。
真正的目標一直在那裡,可麵對“天照教團”這一龐然大物,麵對兩位超凡種並立的絕頂力量,彆說是他這隻爪牙已鈍的半老花豹,就是大澤教團舉派上下,孤注一擲,奮起搏殺,又有什麼意義呢?
更重要的是,隻想一想這叛逆的反抗,就讓人心中不安啊!
正嗟呀之時,秘書的電話打進來,向他請示:“專務,很抱歉打擾您,這裡收到了關於加工廠的兩份報價……”
奧平容三態度嚴厲,尖牙利爪終於有了發力的地方:“有必要為這種事情打擾我嗎?”
“萬分抱歉!”
“田島,你要儘到應有的責任啊,報價時間截止前,不要再重複這些消息。”
“對不起,專務,是我的問題。”惶恐的田島秘書連聲道歉,聲音顫抖,很符合被撲殺的獵物形象,也在儘力地掙紮解釋,“可其中一份報價來自江總監,她和一部分廠內人員聯名遞交了報價,我們並沒考慮到這種情況。”
“她?”
奧平容三很意外,暫時放過了可憐的田島秘書。掛斷通訊後,他調出那份報價,仔細察看,越看越皺眉頭。
“她摻合進來乾什麼?”
江塚,擁有一個詭異名字的女性科學家,出身荒野,名義上是待售加工廠的技術總監,卻隻是掛名而已,她真正的工作是鬆平社長私人研究所的項目負責人,兩邊其實不搭界的。
唔,說起來,那個項目算是加工廠的人力資源部門……
當然,這隻是個玩笑。
這位江女士還真當自己是HR?
如果不是報價單在手,奧平容三真不知道,江塚與加工廠裡的中層、基層員工的聯係如此密切。從加工廠每年支出的人力成本看,報價單上這些人,差不多都要傾家蕩產,才能湊出收購的費用來。
“真是一位魅力女性啊!”
奧平容三為之讚歎,明明長年不在阪城,甚至有“遠程導師”的稱號,可她又是怎麼經營這一片人際關係網絡的?
坦白說,此時奧平容三有很清晰的“被冒犯感”,畢竟他才是加工廠的實際負責人。任是誰處在他的位置,被人在眼皮底子經營出一個“小圈子”且懵然不覺,自尊心都要受到傷害。
問題是,他不可能去報複回來。
因為這位江女士的另一個身份,就是與會長有多年交情的摯友……是那種會讓人懷疑男女友情純潔性的親近之人。
奧平容三有一點兒懷疑,江塚等人的報價行為,是否屬於會長的授意。可很快他就否認了這一想法:
且不說會長根本沒有這樣的必要,單論關係,江塚固然有“摯友”這層光環,他奧平容三也不差。
自小與會長一起長大,年齡比後者還要大上七八歲,一直以來都以是“家臣”的身份存在,可謂是肱股耳目,心腹之人。若真有什麼安排,沒必要這樣彎彎繞繞。
奧平容三漸漸理清了思路,這件事情到最後,肯定還是要和會長通氣,但現在首要問題是搞清楚江塚以及那些聯合報價人的打算。
即使不考慮江塚的因素,加工廠的中層骨乾聯手報價,也體現出他們對當前局麵的嚴重不安——對教團來說,則是控製力喪失的不良征兆。
至少,“保密”這一關就沒過去。
奧平容三又思索了片刻,就按照報價單上的聯絡方式,撥通了號碼……
陌生號碼帶來了奇妙的感覺,他是加工廠的實際負責人,卻很少與本廠的“技術總監”產生交集,以至於連私人通訊號都沒有。
這位女士沒有一點兒為大澤教團、為鬆平家族打工的意識,像是一個若即若離的影子,隱藏在與會長的“友情”之後,看不分明。
電話接通,奧平容三保持公事公辦的姿態,也加入了一些禮貌和尊重的元素:“你好,江桑,我是奧平容三……是的,我已經收到了你們的報價,有些細節需要再溝通一下。
“哦哦,江桑就在廠區?這就方便了,我們不如麵談?
“直接和大家講?當然,我們肯定要談,可是江桑,你也是工廠高管,應該明白現在不是勞資對話的好時機。我很難承諾什麼,畢竟事發突然,有相當的不可控因素……”
電話交流在缺乏實質進展的推拉中結束。
本質上,這輪對話出乎了奧平容三的預料。他本以為這是商業的乃至政治的談判,可最終擺在他眼前的,明明就是一個工會領袖,還是熱血版的……
真荒謬!
這個女人不是說出身荒野嗎?平日裡主持著那樣一個項目,從裡到外都是陰森詭譎範兒,怎麼做起事兒來這麼天真?是不是在文明社會呆得太久了,以至於忘記了荒野的模樣?
阪城不是荒野,但生存和信仰帶來的衝突,隻會比無秩序的荒野更殘酷。大澤教團麵臨的就是這樣的局麵,禁受不住的話,要麼逃跑,要麼死掉!
好吧,某位不負責任的大人已經先一步逃跑了,以一種極其荒誕的方式——來自本部神社的解釋,真的不是酗酒後的惡劣笑話?
奧平容三扯開了領帶,重重吐息,讓滿腔的荒誕和鬱氣有一個釋放的通道,偏在這時候,田島秘書又打進來電話:
“專務……”
“我說過不要打擾我!”
“會長過來了,潛艇停在內碼頭。”
“咦?”
這地方離內碼頭也就是幾步路的功夫。
一愣神的空當,外間已經響起了椅子推拉和田島秘書恭敬問好的聲音,奧平容三趕緊站起身來,重新打理領帶,係上西服扣子,剛做完動作,外門便在意思性的敲擊後打開了。
大澤株氏會社的會長鬆平義雄大步走進來。
奧平容三趕忙從辦公桌後麵出來,垂首行禮:“會長。”
鬆平義雄是一位不到五十歲的壯年男子,身形削瘦,留著隨性的平頭短發,微凹的臉孔上也有一圈胡碴,身上則是休閒西裝,沒有打領帶,領口敞開著,看上去有些不修邊幅,給人的感覺更類似於新興的技術流創業者,而非家族神社的繼承人……總之和阪城這邊社會風氣不太相襯。
可奧平容三知道,這位會長是一個縝密而冷酷的人物,否則也不能在盛行“老派政治”的阪城傳統環境中,迅速上位。
整個大澤教團,地位在鬆平義雄之上的,也隻有本部神社住持和那位“大人”了。不過那兩位對世俗之事少有過問,所以作為大澤會社的實際控製人,鬆平義雄基本上掌控了教團的核心大權,這也是近幾年的事兒。
鬆平義雄徑直坐到原屬於奧平容三的位置上,身形舒展,非常放鬆:“今晚,平貿會要開臨時協調會,我來早了,順路到你這裡坐一坐。”
奧平容三聞言又一低頭:“會長辛苦了。”
“不用講究這些禮數,你也坐吧。”
奧平容三再次感謝,坐到了會客沙發上,腰板仍是筆挺。身子硬直,他的大腦卻是高速運轉。
平貿會這時候跳出來,給人的感覺很不好。
所謂“平貿會”,是指“阪城平等貿易協會”,其本質就是阪城官方認可的合法企業與遊民交易所之類的灰色領域互聯互通的協調機構。目前基本上成為了阪城“裡世界”各組織獲取、協調利益的平台。
阪城有“平貿會”存在,還有天照教團高高在上,加之林立的教團組織,大大分薄了“裡世界”的利益份額……能力者協會之流,早就已經給架空了。
基本上,阪城裡世界各家勢力,其話語權的大小,在平貿會組織結構中都能有比較準確的體現。
大澤株氏會社是平貿會的會員單位、理事單位,具備一定的話語權。但那隻是常態下,以目前阪城的形勢,還有大澤教團的處境,搞這麼一場協調會,不會變成詰難會、瓜分會之類的吧?
奧平容三頗為擔憂。
可再看鬆平義雄,這位剛上位沒幾年的會長,仍然保持了慣常的氣度,使得奧平容三在佩服之餘,也存了一點兒僥幸之心。
有關那位大人的消息,或有調整的餘地?
奧平容三腦子裡千頭萬緒,可歸根底結底也就是幾個閃念的功夫。那邊,鬆平義雄已經開口,談起有關任務的進展情況:
“奧平啊,籌集資金的事情,你做得不錯。目前有一千七百萬到賬,後續……”
“未來三天,還能保證兩到三千萬。不過大筆資金還是需要等加工廠等資產處理完畢,這大概要一周以上的時間。”
“一周,可以的。”
真的麼?確定大澤教團還能夠延續到那時候?奧平容三心頭再湧起悲觀的情緒,這種情緒來得如此猛烈,導致他出現了短暫的失控,心底盤繞的問題脫口而出:
“會長,真的如住持所言,‘大人’離開了阪城?”
鬆平義雄沒有回應,隻是抬眼看他,清臒麵孔毫無波動,眼神也很平靜,可莫名就讓人心底發寒。
奧平容三瞬間從沙發上彈起來,深深地鞠躬:“對不起,會長,是我失言了。”
“不要在意,你有想法,也是人之常情。”鬆平義雄的聲音,從奧平容三後腦處拂過,口氣語調和剛進門的時候沒有任何差彆。
“會長……”
“很遺憾,神社那邊沒有能讓人心神振作的消息修正。大人確實是離開了阪城,就在昨天晚上,在天照教團行動中止後不久,毅然決然地遁離,並主動封閉了信力通道。目前,一切聯係都是單向的,那邊不主動,我們就聯絡不上。”
這個說法,比奧平容三早前聽到的版本,多了一點兒細節,但也帶來了更大的疑惑。奧平容三抬起頭,一臉茫然:
“可是……為什麼?”
“這是個蠢問題。”
鬆平義雄毫不客氣地指出:“既然跑掉,當然是因為害怕,你感到意外,隻是因為他跑得太快了而已。”
“……”
儘管一直都知道,近年來自家會長變得越來越犀利直接,越發地不像是阪城出身。可這樣撕開一切遮攔,乃至於所有體麵的尖銳言語,仍讓一生侍奉鬆平家、奉祭那位“大人”的奧平容三,久久失語,心緒複雜至難以言述。
便在此時,鬆平義雄接到一個電話,轉而與那邊交流,這也給了奧平容三喘息消化的機會。他站在那裡,看辦公桌後麵平靜從容與人交流的會長,一時有些恍惚。
荒野,真是是一個改變人的地方啊!
奧平容三還記得,當年的鬆平義雄,是一個不甘寂寞又容易熱血上頭的青年,做了很多蠢事、傻事,很多時候都需要他來擦屁股。
鬆平義雄做得“最蠢”的事情,自然就是脫離家族規劃,獨自前往荒野流浪探險。那是當年的奧平容三勸不來、也兜不住的大麻煩。
就是這場在阪城傳統家族中“嚴重出格”的冒險,改變了一切。
鬆平義雄最終從荒野安全歸來,通過那些年的曆練,長了見識和本領,曾經的熱血青年,如同脫胎換骨,一天比一天深沉,一天比一天強勢。但也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成為了異類之人,被排除在家族核心圈子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