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南與老藥已經走出去很遠了。
他們腳下,就是沿著河堤向東的一條「故道」。這幾年隻是大概整修一番,到處都是坑窪裂隙,加上不久前那場暴雨,以至泥濘不堪,走在上麵,感覺一點兒都不好。
老藥深一腳淺一腳走著,步子難免滯重,且越走心裡頭越是發涼。
都不用羅南說話,他已經在自我反省:
這樣的路,這樣的路他走起來都吃力,後麵他規劃的近百公裡路線,現有的、隨機出現的幾十上百處塌方點,他真的能撐下去嗎?
要是最早走水路的方案,他還能厚著臉皮,坐船蹭到起碼下一個補給點……但就是這場暴雨,這場泥石流,打破了因這場驟來機緣而滋生的幻想。
深褐色的泥石流,就在數米外的河道中咆哮前行,一層層刮下岸堤邊緣的土石結構,同時還推上來大量泥水。有一部分沿著暴露出的路基斜麵,直接推上了更內側的路麵,與路麵積水混攪在一起,不斷模糊道路、岸堤、河麵的邊界。
一部分岸堤邊緣區域,已經承受不住這般往複衝刷,開始整體崩解滑落,更是直接為泥石流開啟了可輕易衝上路麵的缺口。
從這個角度看,那些早早撤退的探險家和雇傭兵們,真的是經驗豐富,判斷準確。也許再過十幾分鐘,這段路就真的要與泥石流混同在一起,不分彼此。便是重裝越野車開到這兒,也有被衝走的風險。
與此同時,老藥還知道,他為羅南一行設計的路線,那些難行的山路,有相當一部分區域,通行難度遠超過這裡。
當然,羅南他們都不是凡人,當初提要求的時候,不就說了麼,以弗裡斯的腳程為準。而佛頭,那個總向往荒野冒險的大頭兵,如今已經是反攻荒野的主力軍了。
燃燒者、深藍行者這種,老藥知道。不能說太了解,但心裡頭也有一個大概的評估。反正,要比當年,比當年強很多很多吧!
然而他呢?
噫,他已經不是一日一夜繞行山區奔走四百公裡,在滿山混亂險阻中,硬生生拖死畸變種獵物的「魏不倒」了。
他欠缺的不是機會,而是回不來的健康和青春。
同樣是走在泥水中,羅南也是一步步地走,手裡還在把玩剛從鄧純處拿來的木盒。腳下泥漿卻好像是畏懼他的存在,自動分開,也不怎麼發力,便走得自然、輕便。
老藥知道有這樣的人,也見過這樣的人,今天隱約還聽到了其中一個名字。
以前年輕的時候,他曾經暢想過,有朝一日會成為這樣的人,統率遊民,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成為大畸變時代後,最燦爛的星辰之一。
所以當年,他用向往又矜持的眼神,注視著那些人,觀察學習,但又刻意保持著距離,以維護微妙的自尊。
如今,眼前這位少年,比那些人看上去更年輕。可看著少年人的背影,他卻總有一種衝動,就那麼搶到前麵,撲倒在泥漿裡,五體投地,用最卑微的姿態懇求:
幫幫我吧,幫幫我吧!
不是少年比他當年的那個目標更強,也不是他完全喪失了衝關過坎的勇氣,而是他知道了自己能力的邊界和極限,迫切需要外界的幫助。
不再自我設限、不再自我挑戰,而是想用最簡便、最快捷、最省精力的路徑,解決掉困擾他的那些難題。在他生命之火還未完全燃儘之前,給自己、給身邊人一個相對合理的交待。
終知人生苦短,何必自我為難?
恍恍惚惚間,羅南聲音入耳:「路線規劃的不錯。不過有些不成樣的路,需要棄車徒步的,弗裡斯他們能跑,你不行……這個,你應該知道吧。」
「……」
預料之中的話,卻並不能因為早有心理準備而從容應對。走在正在幫助他的神秘少年身後,老藥不敢也不願開口辯駁。
他隻能用尷尬的沉默來回答。
可羅南也沒有就此深入下去,而是瞬間換了一個完全不搭界的話題:「你在謀求進入渾敦教團?」
「……是我在的教派,覺知派。」
「也一樣。」羅南不在乎這點兒小差彆,「不論世上百般因果,事實就是,絕大部分人必須先借助工具,才能上路。你是這樣,我也一樣。」
「????????????????工具?」
「渾敦教團的麵具,也是一種工具。百峰君很慷慨,暫時我不確定是不是它的本心,但以你目前的情況,走渾敦教團的路線,未嘗不可。」
老藥大概能聽懂:羅南是想在這條路上推他一把。在他隻是動動嘴巴,拿出一個並非獨創的線路方案之後。
多半是看在弗裡斯的麵子上吧。
當然,羅南本人也是好心腸,這在力量與權威並存的「強力人士」中,更是難得。
老藥臉上在發燙,隻是早已被歲月摧殘的麵孔上,也不太顯露端倪。
他仍不能確定,更不敢任性,隻能是儘可能保持住這樣的氣氛,希望最終獲得理想的現實結果。
他囁嚅回應:「我們確實很需要進去,獲得一個位置……」
「嗯,與靈魂教團切割,又避免被報複。這種設計多少有點兒想當然,不能說十足穩妥,但也算是你們跳一跳,理論上能夠到的最上限了。」
「是。」
「那,你想要什麼樣的麵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