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念君子(八)(2 / 2)

窈窕君子 三千風雪 21823 字 3個月前

明長宴眼神一凜,盯著柳況。

趙小嵐毫無知覺,說道:“她、她就是煙姐姐啊。”

柳況停頓了一下,點點頭:“嗯,對。”

明長宴把手從懷瑜的腰上收回來,柳況見他的手離開了蒼生令,鬆了口氣。

懷瑜壓低了聲音質問他:“你為什麼摸我的腰。”

明長宴道:“摸摸嘛,又不會少塊肉。要不然,你摸回來。”

作勢,他當真用腰撞了一下懷瑜。

懷瑜毫無準備,被他撞得一歪。明長宴連忙拉他一把:“千金小姐似的,撞也撞不得。”

懷瑜的眼神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你拉我乾什麼。”

明長宴道:“你的為什麼真的很多,天下並不是每件事情都要問清楚地。拉你是對你好,喜歡你,照顧你,這麼不領情,以後找不到老婆。”

懷瑜哼了一聲,過了會兒,又嬌氣上了:“你拉得我不舒服。”

明長宴道:“不拉你了,自己走。”

他把手猛地往回一抽,抽不動。

懷瑜沒看他,手卻拽的死緊,不給放。人若無其事的往前走,扯得明長宴一個趔趄。

“噯!慢點兒!”

這回,輪到明長宴的手腕疼。

二人在後麵光明正大,旁若無人的拉扯,除了陸行九,竟無人覺得不對。

他看看明長宴,又看看懷瑜,臉色慘白,如喪考妣。

路過一處碧瓦紅牆的房屋,屋內眾人神色緊張,低頭行走匆匆,手上統一抱著一摞白紙。明長宴順口一問:“這是什麼地方?”

柳況:“小香閣,這裡就是印刷江湖日報的地方。”

柳況說話,阿珺總愛問東問西,好接上他的話,恨不得他同自己說上一天一夜。

“江湖日報是什麼?”

趙小嵐道:“你連江湖日報都不知道!”

阿珺瞪道:“我又沒問你,你接什麼話!柳先生,你說說,什麼叫江湖日報。”

柳況:“便是記錄江湖上大大小小所發生的事情,由朝廷出資,每日發行,由驛站快馬送往全國。”

明長宴道:“這日報又無聊又難看,隻有他的茶餘閒話的板塊好看!”

阿珺又問:“茶餘閒話的板塊是什麼?”

明長宴哈哈一笑:“還能是什麼,當然是某某京都的千金小姐和某某窮書生跑啦,某某門派的門主賭博輸啦,某某俠義之士背著他老婆去窯子,諸如此類。”

阿珺臉色一紅,側過頭說道:“儘說些汙言穢語!”

江湖日報的閒話雜談,除了這些宮闈秘事,最多的就要屬他明長宴。避如:謠傳他私下混亂的很,跟這個那個,什麼娘子,什麼姑娘的……不清不楚!胡七胡八亂搞,招惹良婦,不知羞恥,雲雲。他正想再說些自己的所見所聞,手心卻被懷瑜狠狠的捏了一下。

“你經常看這些嗎?”

明長宴頓了一下,問道:“何事?

“偶爾看看。怎麼了?你也想看,好說呀,下次買一份咱們一起看!”

懷瑜不知為何,心情不大好,道:“我看過。”

明長宴見他生氣,便不說話,隻在心裡想:又來了又來了,又生氣了。

柳況意味深長的看了二人一眼,說道:“二位的關係不錯。”

懷瑜冷冷一瞥:“關你何事。”

柳況一哽,剩下打趣的話又被他咽了回去。

眾人一同到了半山的涼亭,阿珺走了‘行路難’,此刻已經體力透支,段段作勢背她,她擺手不要,直說休息。

趙小嵐道:“還有一點兒路就到了,咱們堅持一下。”

陸行九道:“你要是上不去,乾脆就在這裡等著好了。”

阿珺最恨彆人瞧不起她,立刻反駁:“誰說我上不去的!我還能走!隻是、隻是停下來喝口水。”

明長宴卻是走不動了,他先一步跨進涼亭,猛地一坐,喘了兩口。

懷瑜開口:“不走了。”

柳況敲定道:“那就坐下來歇會兒。”

涼亭不大,但勉強能讓幾人都有位置坐,明長宴正口渴,眼睛瞥見一口深井,貪圖涼快,直接出了亭子,彎下腰用手捧著喝。

剛喝了一口,一塊質地堅硬的棍子便戳著他的腦袋。明長宴抬頭一望,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猝然闖進他的視線。愣了足足半晌,他喃喃自語:“好大一雙驢眼睛,好大一頭驢!”

冷不然,那‘驢子’重重撞了他一下,明長宴吃痛一聲,跌坐在地。

懷瑜道:“呦呦,不準動。”

明長宴叫道:“懷瑜,這是你的驢嗎!”

阿珺哈哈笑道:“你仔細看清楚,這是驢嗎?”

說罷,幾人都從亭子裡走出來。明長宴揉著額頭起身,抱怨道:“如此凶的驢,不是個拉磨好驢。”

懷瑜扶起他,趙小嵐匆匆出來,人影一閃,便走到了那頭‘驢’前麵。

“我好久都沒見到它了。”

柳況道:“這頭小白鹿恐怕是知道雲青今日要來,才從深山裡跑了出來。”

“鹿?”明長宴哀聲哉道,裝模作樣道:“不是頭驢嗎?”

趙小嵐道:“驢和鹿可差遠了。”

明長宴不以為然:“差遠了?我看都是兩隻眼睛四條腿,長得都一樣嘛。”

他眯著眼睛一看,眼前果真站著一頭小白鹿,雪白如雲,一塵不染,仙姿靈動。

阿珺道:“這頭小白鹿是母後送給懷瑜哥哥的,父皇不讓在皇宮裡養,我們便把它帶到了白鷺書院來。不過它隻親近懷瑜哥哥,其他人誰靠近都要被它用蹄子撅,脾氣大的很!”

明長宴內心感慨:也不看看是什麼小姐脾氣的主人養出來的。

小白鹿前蹄往地上墊了兩下,便乖順的走到懷瑜身邊,繞著他打轉。轉完,發現今日小主人身邊有個不速之客,當即用鹿角頂住明長宴,將他往邊上頂。明長宴體虛,前些日子又放了血,如今不是這頭小鹿的對手,一番較量之下,他還真被小白鹿給頂遠了。

“這頭壞驢,長得儀表堂堂,怎麼心這樣壞!”明長宴死拽著懷瑜的衣袖,那鹿越不讓他跟懷瑜黏在一塊兒,他就偏越黏的緊,反其道而行。跟這頭小畜生杠上了。“你頂什麼頂,有角了不起嗎!”

明長宴說的起勁,手腳得意洋洋地環上懷瑜的身體,那小白鹿見二人越靠越緊,急得團團打轉,咬著懷瑜的衣服拉扯他。

懷瑜道:“不要鬨了。”

明長宴連忙瞪著小鹿:“聽見沒,不要鬨了,還不鬆嘴!”

小鹿被懷瑜說了兩句,氣勢減小不少,但依舊不肯離去。蹭兩下懷瑜,又試圖偷襲明長宴。

明長宴此番大獲全勝,心裡十分舒坦。

休息過後,一行人再次啟程。明長宴折了根狗尾巴,拿在手裡欺負小白鹿:“呦呦鹿鳴,食野之蘋。好名字,好名字!”

他側頭問懷瑜:“你的驢能騎嗎?”

懷瑜糾正道:“它是鹿。”

明長宴道:“眼睛這樣大,睫毛這樣長,脾氣這樣壞,長得這麼俊,我怎麼越看越像那誰?”

懷瑜不說話。

明長宴嘻嘻一笑:“它的尾巴像個毛球,怪軟的。”

白鹿高抬闊腿的走,明長宴心裡一動,伸手去揪了一撮尾巴毛。剛扯下來,白鹿渾身一驚,後蹄條件反射的一撅,明長宴‘哎喲’一聲,卻不是被白鹿踢到,而是撞進了懷瑜的身上。

明少俠拍拍心口:“好大的脾氣,好凶的驢!”

懷瑜惱道:“誰讓你去摸它的!”

明長宴道:“這麼金貴,摸也摸不得?”

說罷,他突然站直身體,乾笑一聲道:“多謝多謝。”

明少俠鬆開他的手,又回頭看了一眼呦呦,隻見那小白鹿還在氣呼呼地瞪著他,明長宴得意地轉過頭來,心情十分愉悅。

走進白鷺書院,柳況安排了趙小嵐等人,轉頭對明長宴道:“你隨我來。”

趙小嵐放下書,連忙寸步不離的跟在明長宴後麵,柳況道:“蘇禾,你跟著他做什麼?”

趙小嵐名字叫趙嵐,表字蘇禾。因皇後喜歡叫他小嵐,久而久之,宮中的人隨著皇後全叫他趙小嵐。他在白鷺書院讀書,用表字報了名,所以,柳況便習慣叫他的表字。

趙小嵐道:“我和煙姐姐一起去。”

柳況道:“你在外間等著,我沒叫你一起來。隻需你……煙姐姐進來就行。”

趙小嵐雖有疑惑,不過他格外聽老師的話,柳先生不讓進,他就停在了門口。阿珺喊道:“為什麼懷瑜哥哥能進去,我們不行!”

眾人一看,懷瑜理直氣壯的跟在明長宴身邊,似乎沒有停下的打算。

阿珺喊完,懷瑜看著她,說道:“屋裡這麼多人,為什麼就你的話最多。”

阿珺啞然,眼神瑟縮,緊緊閉上嘴巴,不再開口。

柳況撩開布簾:“進來吧。”

明長宴同他一塊兒跨進屋內,四處擺設陳列簡單,正中間有一處香爐正徐徐冒煙。

他退後半步,離懷瑜更近一些。懷瑜道:“做什麼?”

明長宴道:“這屋子裡的香我不喜歡。”他動了動鼻尖,一笑:“你就不一樣,你身上好香。”

懷瑜一愣,“什麼?”

明長宴做口型道:“我說你好香啊,小國相。”

柳況道:“不好意思,打擾二位。勞駕,我剛才說的話有誰聽到了嗎?”

明長宴挑眉:“你說話了?柳三清,你行為不端,怎麼能在彆人談天的時候說話。”

柳況道:“惡人先告狀。不與你爭論這些,明公子,你的命到也大,摔下煙波江都沒死。不過,我沒想到你竟然會跑到朝廷去,聽蘇禾的話,你是跑去扮女人了?”

明長宴道:“非也。是當皇帝老婆。”

柳況右手握拳,笑了幾聲,“不愧是你,也隻有你乾得出這種事情。”

明長宴哈哈笑道:“吉人自有天相。柳三清,我不跟你打太極。我來找你,是因為你消息最靈通。彆人說的我都不信,你告訴我,當年肅清我的隊伍為什麼會有朝廷參與?”

柳況道:“你年紀輕輕的領了蒼生令,早就是武林眾人的眼中釘。朝廷想與你合作控製中原武林,你拒不理會,我要是皇帝,你明長宴就是我的心腹大患。”

“再者,你非我族人,中原又有多少人服你?我當年早早地提醒過你,風頭不要太盛。皇帝生性多疑,登基數年,費儘心思削弱武林勢力,怎會容忍你這樣的人存在。明公子,可知蒼生令的兩句民間童謠。”

明長宴道:“我知。蒼生令出令蒼生。”

柳況又問:“那你知不知道這句話的下半句是什麼。”

懷瑜看了一眼明長宴,“天下誰人不識君。”

明長宴苦笑道:“太看得起我了!”

柳況道:“並非看得起你。天清乃天下第一的大派,又有你一念君子坐鎮,隻怕想糾結武林造反,也隻是一瞬間的事情。”

明長宴道:“我沒想當皇帝。”

柳況:“這跟你想不想沒有關係,而是你能不能,皇帝認為你想不想。”

明長宴道:“我當時剛拿下蒼生令沒多久,朝廷就來找過我,列出的條件多得我看著都頭暈,就算他們給的好處再多,我也不會答應的,若是如此不自在,我還離開大月氏,跑到中原作甚呢?”

柳況斟了兩杯酒,明長宴推拒:“我不喝酒。有茶嗎?”

柳況道:“隻怕我有茶,你也喝不下去。”

明長宴斂了笑容,道:“當年是我太心急,隻想早點兒穩固天清在中原的地位。早知如此,還不如讓伊月在大月氏多待幾年。現在弄成這幅田地,彆說接她來中原,我想回去見一麵都難。”

柳況聽罷,臉上猛地浮現出一抹極其古怪的神色。

明長宴毫無察覺,端茶喝了半杯,隻覺得茶水苦入心肺。

他抬頭,見柳況久久不言語,疑惑問道:“你怎麼了?”

柳況開口:“我剛才聽你說話有異,前後不搭,隻以為是自己多心,現在想來不完全如此。”柳況頓了頓,仿佛有些遲疑。

不知道為何,明長宴的心裡突然升起一絲異樣的感覺。

“明公子,你在胡言亂語什麼,當年你截殺萬千秋……”

他真的殺了萬千秋?

“就是因為他殺害了你的胞妹。”

明長宴一愣,神情恍惚。

……柳三清是什麼意思?

萬千秋殺了他妹妹?誰?

是在說伊月嗎?

半晌,他手中的茶杯驟然摔在地上,瓷器碎前發出刺耳的尖叫聲,水珠在空氣中緩慢的翻滾了兩圈,拉扯扭曲成了過往的歲月,‘啪’的一下,爛了一地。

有什麼東西正在彙集在一起,一滴一滴地擠入他的腦海中。他輕輕顫動,猛地,細碎的鈴聲在他耳邊齊齊作響,明長宴身體驟然一空,悲慟欲絕,神色空洞,雙耳失聰,眼前光影交錯,似有星河璀璨,神女逐月。

驀地,一扇小窗被推開,少女托腮,笑吟吟的看著他。

“哥哥畫的眉毛醜,撿的貝殼也沒我的好看,中原的貝殼和這裡的貝殼一樣嗎?”

“……”

“哥哥怎麼不說話,光我說,顯得我吵。”

“……”

“我不喜歡月亮,月亮很大,很無聊。”

“……”

“哥哥撒謊,什麼時候帶我去中原?去年說了,前年也說了!”

“……”

“哥哥帶我去中原吧。”

她一笑,一眨眼,烏雲遮月,不見天光。如夢幻泡影,皆是虛妄。

他眼前所看到的,隻剩下在冼月山腳下,用一塊白布裹著的,已失去一切生命跡象,麵龐與他十分相似的少女。

柳況皺眉,喚了一聲:“明公子?”

懷瑜與他對視一眼,柳況道:“他情況不對。”

懷瑜喊道:“明長宴?明長宴!”

柳況臉色一變:“雲青,抱住他!”

果不其然,明長宴神情扭曲,似悲似苦,似神形俱滅,又似肝膽俱裂。苦至絕處,神佛不渡,他心口一痛,頭似炸裂,血淚交加,驟然失力,生生嘔出一口血,竟是走火入魔之兆!

他想起來了。

伊月,他的雙生妹妹,早已不存在於那個遙遠的浮月之濱。

也不存在於世上的任何一個角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