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在這時,異變又生。河神竟然也被箱子裡的金身蠱惑,但表現得要比汪暘克製。他金眸閃動,隻是坐在木箱旁靜靜地俯望,可當趙遊想要去拉他時,河神卻陡然大變態度,趙遊直接被擊飛了出去。藺懷生趕忙又救下這一個,再看河神,他眼底已經泛著昏暗不明的光,完全成為金身的傀儡。能製止神明的唯有神明,一場大戰勢不可免。
汪暘想起藺懷生的劣勢,想伸手拉他。
“你彆去!”
可連係在他手腕的披帛都挽留不住。
兩位神明纏鬥,地窖震抖,藺懷生還有一分克製和避讓,河神卻完全不管不顧。汪家這個地窖修得再厲害,終究也隻是人力,在河神幾次術法的波及下,窖頂開裂,碎石紛紛下落,於是藺懷生還要再護汪暘和趙遊二人。到最後,藺懷生幾乎耗儘神力才堪堪把河神打清醒。
傘麵滴答,雨水一直從破裂的屋頂滲到地窖,現在落在藺懷生的傘麵上。藺懷生很累,幾乎難以再維持一個神明的傲骨,他的手在膝蓋上撐了一會,才慢慢直起身體。
汪暘趕緊扶他,見藺懷生竟連握傘柄的手都在顫抖,心中猛被一擊,連忙接過傘替他撐。
河神亦狼狽,他倒在地上,唯有金色的眼眸不肯眨地怔怔看著身前的菩薩,過了一會,他扶地慢慢坐起。
“抱歉。”
他自感沒臉麵對藺懷生。
趙遊現在覺得木箱子裡裝的不再是金身,而是什麼定時炸.彈。
“它這麼恐怖,連神也會中招嗎……”
如今,幾人都有意和那個箱子保持一定距離,以免再被金身蠱惑。
藺懷生替河神解釋:“因為村民還沒有給河神塑容納神魂的容器,你可以想象成無根浮萍,而這副神像打著供奉神明的信仰烙印卻沒有主,河神很難克製住它的吸引。”
河神隻說:“是我大意了。”
汪暘的臉色也不好看:“之前隋凜想來偷神像,我把他趕走以後來過這裡,那時並沒有受到影響……很有可能是打開了箱子的緣故。”
趙遊問:“那這個神像……咱們還要嗎?”
若空手回去,顯然又不甘心。
藺懷生忽然道:“趙遊,剛才你和汪暘開箱的時候,你看了金身嗎?”
陡然被問及,趙遊也有些不確定:“看了吧?”
藺懷生便說:“那恐怕得麻煩你去把木箱的蓋子合上。其中的原因還和你是外來人有關,這裡的一切詛咒和陷阱,都對你不起作用,趙遊,你是這裡唯一特殊的存在。”
趙遊被菩薩這麼一誇,有些不著南北,呐呐地說:“我這麼有用啊……”
汪暘刺他這傻狗一般的模樣:“也因為你最菜,真陷進去了也好打醒。”
趙遊朝對方比了一個鬼臉,隨後走過去,他路過錘子時順手撿起來,邊問後頭的幾人:“那我把它再釘上吧?”
身後沒傳來反對意見。
趙遊特意繞了一圈,來到木箱翻蓋的那一邊。他背對箱子裡的金身,小心摸索到木蓋的邊緣,隨即,藺懷生他們聽到趙遊哎喲了一聲。
幾人頓起緊張,汪暘喊:“怎麼了!”
趙遊說:“鐵釘劃拉手了!”
一陣無語。
而趙遊也隻是說說。他毫無猶疑,握住沒有鐵釘的邊角後就反向把木板翻回去。雨水連絲成線,地窖裡已經有了水窪。他們所站位置離水並不遠,見此,河神想提醒藺懷生撤遠一些。那邊趙遊已馬上就要將木箱合上,藺懷生卻忽然往前走了一步,邁出了傘麵的庇護。
“菩薩!”
“懷生!”
河神與汪暘皆驚懼,汪暘甚至下意識去用披帛把藺懷生扯回來,可披帛從他手腕滑落,在窪麵漂浮。
比菩薩衣飾更先接觸到雨水的是菩薩本人,雨線砸在菩薩瑩白的肩膀,在鎖骨處彙聚成新的水窪,它們沒有再落下,而一點點地穿透菩薩的皮肉。
藺懷生抬起頭,目光中什麼光彩都泯然,他的右臂開始有裂痕。神祇的生命盛大而恢宏,此刻也如恢宏卻泯滅的建築土崩瓦解。神沒有痛感,隻會死亡,而在死亡的過程中,藺懷生一步步走向的是那個金身。
沒有人想到一直都在阻攔他人的冷靜菩薩在最後忽然中招。
河神對趙遊大喊道:“把木板合上!快!”
同時,他扯下華袍將其飛去罩住藺懷生的泥菩薩身。而汪暘也奔過去用傘想為藺懷生遮蔽。
趙遊應聲猛地蓋上木板,遮住金身的最後一絲光芒。
可來不及了。
藺懷生搖搖欲墜,最後歪倒在汪暘肩頭。他的麵容像是彩塑遇水而化,褪去種種顏色,隻剩下黃泥般的枯槁。
河神聲音緊澀:“來不及了……”
他滿心後悔,為自己的疏忽。凡人難抵蠱惑,無從寄身的新神想要容器,而這個金身原本就屬於菩薩,對於菩薩的影響隻深不淺。為什麼他就從來沒有想到?
汪暘霍然回頭。
他的眼裡又有猩紅,卻與剛才不同。此時再有憤怒都不過無能,汪暘跪在地上,他摟著正逐漸變成泥身的菩薩,輕問河神。
“你不是神嗎……神明不該無所不能嗎?”
這句話這種疑惑,時隔多年再次縈繞在汪暘心中。
河神垂斂眼眸。
“我如何救?我連碰一碰他,都做不到。”
汪暘聽出一絲異樣,神情陡然變幻,因狂喜而扭曲:“你有辦法對不對!”
河神卻神色莫測。
“對於每一個因信仰而生的神明而言,供台之上唯有自己,供台之下唯有信徒,凡人有生死輪回,神明隻有一間廟宇。你們的懷生菩薩脾氣很好,除了生來被塑造了慈悲以外,你們還該慶幸為他建那間菩薩廟的初心。”
“曾經所有最好的東西都用來裝點菩薩座下,所有香火隻配菩薩一人享用,他得到的是全部。倘若人類在千百年中愚蠢地在廟中另外塑上一尊神,你看看現在坐在神台上的到底是心懷蒼生,還是毀滅蒼生。”
“神明才是最有獨占欲的存在,他們不允許自己的信徒叛神,也不接受和彆的神明分享廟宇。神總是孤寂而來,孤寂而死。菩薩現在要死了,我如何救他?”
汪暘咬牙:“那你現在在說什麼,廢話嗎?”
河神如看一個冥頑不靈、難以教化的癡兒,他搖了搖頭。
“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
趙遊小心翼翼地插話:“您是說,您隻要占一半的菩薩廟,和懷生菩薩一起被供奉,就可以了……?”
汪暘陡然一驚,脫口而出:“可是雙神齊享供奉的都是——”
“都是夫妻神。”
河神接話。
河神睨著眼光看向地麵上的汪暘,也許他在看對方懷中瀕死的神明。
“你覺得我可以嗎?”
仿佛是神明向人類詢問,但在場的兩個人無人能夠回應。
汪暘抱緊了藺懷生,手指觸碰到的卻不再是真實的皮肉。他攥得太緊,指縫裡有了泥塊,肩膀更破碎,他讓菩薩受傷更深。汪暘不敢握了,可倘若不抱菩薩,仿佛就真的要他死去。
不知多久,汪暘問了一句。
“如果你和他結神婚……他就一定會好,是不是?”
河神說是。
“神明結親,神魂會對彼此完全敞開包容,我就能將雨水從他體內逼出,更佑他往後不受此憂。”
“好。”
趙遊驚愕:“汪暘……!”
趙遊總覺得,這一聲不該應,不是懷疑河神彆有居心,而是他們不能替菩薩決定。
“他要死了。”
汪暘隻說了這麼一句,卻叫趙遊無可辯駁。
定決心後汪暘有一種豁出去的瘋狂,他仰視河神說:“菩薩醒來後,就說是我的主意。”
河神笑了一聲,有些嘲諷,但更多是神的憐憫。
“凡人,你隻看到了菩薩的慈悲,可神明的慈悲也是一種無情,他不會在意的。”
“而屆時,懷生已是我的妻,解釋的話自該由我來說。”
汪暘扯著嘴角,笑卻難看。他什麼都沒有再說。
河神卻說:“對了,凡人,你既然讚成,就幫個忙吧。”
“我與菩薩需要神魂相交,可我碰不到他。你曾經信過菩薩,雖然背神,但總比旁邊這個無神論的好一些,菩薩一向慈悲為懷,會寬容接納你。暫借你身體一用,這樣我就能碰到懷生。”
可不容汪暘思索,河神手掌中伸出一道金色的長須,霎時貫穿了汪暘的心臟。
“汪暘!”
汪暘低頭,隻覺自己如同被釘起來的螻蟻,下一瞬,又一根河神神魂的幻身捅進了汪暘的血肉,汪暘張了張嘴,卻聽到自己的聲音說出河神的口吻。
“不會痛的,放心。”
他一怔,看向不遠處的河神。對方明明沒有近身,但汪暘卻覺得自己的軀體正在被另一個更為強悍的神魂擠占,他的意識開始虛幻,身體既受控於自己,又受控於河神。
汪暘把藺懷生平放在無水的地麵,他還是河神俯身,將菩薩完全罩在身下,又一絲一毫未壓著菩薩。汪暘不由自主地吻上菩薩的唇,冰冷,還有泥土的腥氣和碎塵。可是他的身體始終沒有撤開,跪趴在藺懷生身上,重複不斷地吻他。
遠處,河神的掌心刺出一根又一根他神魂的凝聚,這些如觸手如藤條的東西紮穿了汪暘的身體,四肢、心臟,全部受控於神明,由他操縱一場旖旎又詭異的成親。
汪暘的手覆滿金色的神的絲線,現在他又拿這樣的手覆蓋菩薩的臉龐。菩薩的臉好像有了一點神采,汪暘渾噩間想到的是自己在祭台上即將受死時被菩薩拯救的第一眼,原來他信神又棄神,但心中想起菩薩時是這一眼成了一萬年。
菩薩是因為他而活的嗎,他貢獻了軀體他貢獻唇吻,汪暘情不自禁吻更深。手覆壓著菩薩的側臉,是溫柔還有急切,情動由衷,而河神娶親給他借口。
藺懷生的臉由泥塑逐漸複生而活,有皙白與粉,汪暘終於觸到他真正的嘴唇,便輕輕含吮。遠處,河神薄唇亦抿動。到底是誰在吻。
金色的神魂經由唇齒相依的間隙,從汪暘的嘴唇伸入藺懷生的口腔,逐級向下蔓延。
藺懷生的軀體忽然一動。
河神知道,這是一個神明本能對神魂交融的抗拒。神明共生共死,這種愛首先要違背本能。他操縱汪暘將藺懷生抱得更緊。恍惚間,好像是他自己觸碰到了藺懷生的胳膊。
原來他也能碰到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