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
漆黑的深夜裡, 電閃雷鳴,狂風呼嘯而過,燭火搖曳不定, 將人的影子拽得扭曲而斑駁。
商玉州走過去關上窗戶,喃喃念叨著:“快入秋了, 這天都要變了。”
方長弓恭敬立在他身側:“殿下,李相那邊傳來消息,說太子及其幕僚籌劃,在獵場動手。”
商玉州關上窗戶, 拴上窗栓:“哦?”
方長弓恭維笑著:“還是殿下出的妙計, 讓李相假意投靠太子, 攛掇著太子謀反, 隻要太子一動手, 我們就能除掉他,那麼殿下母親的大仇就得以報了。我們的眼中釘也除了一個。”
商玉州麵朝著窗戶,聽著外麵的狂風暴雨與落葉婆娑聲。
閃電驟然一亮,將商玉州冷峻的臉照得不甚明晰。
接著悶雷在耳邊炸開。
方長弓看到商玉州臉上沒有絲毫振奮開心, 更沒有期待暢然,反而更多的是遊移不定。
他十分不解, 用詢問的語氣喊著:“殿下?”
他是三皇子的伴讀, 從小就跟著他。
他知道商玉州有多恨太子,這麼多年恨不得將太子扒皮抽骨。
怎麼臨近事了, 他沒有一絲興奮呢?
商玉州轉身朝著屋內走去,淡淡說:“長弓,你去告訴李相,讓他暫時取消讓太子謀反的計劃,太子那頭蠢豬死了與活著都不影響我們的計劃, 殺他隻是時間的問題,等將來我的大權在握,我要慢慢的折磨他。”
方長弓悲憤急切道:“殿下,我們籌劃這麼長時間,你怎麼能說取消就取消呢?秋獵一過,還有什麼好機會讓太子謀反?倘若時間一長,他與他的幕僚意識過來了,知道自己被人算計了,後果將不堪設想……”
馬上就要秋獵,太子倘若要動手,秋獵是最好的時機,畢竟文武百官都在獵場之上,而皇上所帶的軍隊是禁衛軍,根本不足為懼,隻要他們設防好,等太子掀起大旗謀反了,京都的防護軍肯定會立即將太子拿下,那時,太子謀反罪名就成立了,皇上想保,也無法保。
畢竟謀反的大罪,不死也得廢黜。
他們辛辛苦苦謀劃了許久,才讓太子終於動了謀反之心,臨到陣前,商玉州卻退縮了。
商玉州態度不容拒絕:“我自有我的打算。”
方長弓據理力爭:“殿下,你最起碼要為了冉公子考慮一下吧。”
商玉州看向方長弓。
這個名字讓他動容了。
方長弓鎮定說:“冉公子辛苦為你謀劃五六年,從北城到京都,逼反太子這件事是他一手謀劃,你說放棄就放棄,你可有為他考慮過?”
商玉州抬眸,鎮定說:“我就是為他考慮的。”
從那日冉清穀冒死回去撿那枚血玉扳指時,他就知道他要離開他了。
冉清穀從修羅場上活下來,他知道自己這條命能撿回來多不容易,所以他從來不會做任何無謂的犧牲,更是非常珍惜自己那條命,否則他也不會拚命的想要像個正常人那樣活著。
一個很珍惜命的人竟然冒著生命危險回去撿一枚並不貴重的扳指。
那是不是意味著那枚扳指比他的命還重要?
冉清穀對他從來都隻有承諾。
他承諾會幫他殺了太子,因此願意為他謀劃。
可如今殺了太子之後,是不是意味著他要離開他?
太子一旦倒台,他也就沒有什麼能夠牽絆住冉清穀的。
冉清穀就算要離開他,去商容與的身邊,他也沒有什麼資格阻攔,畢竟欠他的那條命,冉清穀已經還清了。
所以,他不想太子死。
他不想冉清穀離開,就算是那點微末的羈絆也好,那一絲薄如蟬翼的救命情誼也罷,他隻要他在他的身邊。
方長弓咋舌。
他恍然記起冉清穀跟三皇子之間的協議。
冉清穀說過在幫三皇子殺掉太子之前,他那條命是商玉州的。
商玉州如此做,怕是想用這種方式牽製住冉清穀。
他利用冉清穀重信守諾,從而將他牢牢掌控在手心裡。
否則冉清穀那人,毒辣又不留後路,無牽無掛,跟個活死人似的,除了這點不值一提的救命之恩,商玉州還能用什麼留住他?
果然是癡人。
蠢,蠢透了。
商玉州淡淡道:“你去告訴李相,就說太子這條命先留著,讓他想辦法讓太子打消謀反的計劃,今後隨便太子怎麼舞,我們專注精力對付二皇子。”
方長弓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抬步走向院落外:“那我先回去了。”
三皇子點了點頭,方長弓打開門,走了出去。
三皇子的一個門客為方長弓撐開傘,方長弓大步邁入雨水裡,積水被雨滴衝刷,瞬間濺濕了他的衣角。
黑夜的暮空下,電閃雷鳴,樹影婆娑拉扯,狂風呼嘯,卷著落葉紛紛。
門客與方長弓踩著積水與落葉朝著院落外走去。
這時,一隻鴿子站在廊下,渾身濕透,咕咕咕的叫著。
方長弓走到遊廊上,抬手,那隻鴿子就飛到他的手上。
他擼了擼鴿子身上的雨水,看著狂風暴雨陷入了沉思。
門客恭敬說:“這是相府的信鴿,我去為大人取來紙筆。”
方長弓喊住那人,質問:“取紙筆作何?”
門客滿臉不解:“三皇子說……”
方長弓冷冷打斷他:“三皇子什麼都沒說,該怎樣還是得怎樣,我隻需要在獵場上保護好三皇子的安全即可。至於其他,等太子落馬後再議。”
門客遲疑:“可……”
方長弓:“沒什麼可是,這一次,太子必須落馬。我們辛辛苦苦籌備了這麼久,不能功虧一簣。”
說著,他手一揚,鴿子飛向了狂風暴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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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清穀想不通,為什麼太子突然不謀反了?
他今日從王府外回來,遇到三皇子的線人,三皇子差人告訴他,太子暫時按兵不動,所以策劃太子謀反這件事就此作罷。
三皇子策反李相的時間很短,而李相更是與太子達成了一致。
一個不想被人掌控,一個想為心愛的女人報仇,一個老奸巨猾,一個有權有勢有籠絡人心的地位,在外部環境,有二皇子的步步緊逼,死咬著不放。
現今二皇子被禁足,正是兩人謀事的好時機。結果兩人卻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甚至他前兩天還得到小道消息,說太子那邊有動靜,這才過多久,連個火花都沒起來,就說太子突然不謀反了?
他精心算計,結果卻撲了個空?
三皇子沒必要對他撒謊,他如果說太子不會謀反,李相勸說不動。那就意味著,太子或許還是不想傷了皇上的心,畢竟皇上為他付出那麼多……
亦或許太子想通了,他雖失去了監國職位,被二皇子打壓,但皇上從未想過廢掉他,假以時日,他的監國之職還會回來。
看來,策劃太子謀反這條路行不通了。
商容與站在那棵百年的梅花樹上,看著冉清穀慢悠悠的從府外走了進來,又漫無目的的繞過亭廊來到後花園。
想必這人跟三皇子接頭去了。
難道他真的要離開王府了嗎?
他父親的暗探也探聽到近日太子有動作。
想必這些事情是冉清穀一手策劃的,那日他推門時,冉清穀正在與三皇子策劃。
他還記得那日三皇子跟冉清穀說,等太子的事情一了,讓冉清穀離開王府。
他清清楚楚看到屏風後的冉清穀點了下頭。
雖說他要了三皇子付不起的禮金,但倘若冉清穀真的要走,他也攔不住。
冉清穀這人很固執,他一旦下定決定要做什麼事兒,幾乎不計後果也要達成。
冉清穀回過神來時,他已經不知不覺走到那棵百年的梅花樹下。
他如同往常那般,抬頭。
卻不想商容與就站在那樹上。
他晃了神,以為自己看錯了。
四目相對,他有一瞬間的恍惚。
商容與冷笑:“怎麼?去跟你那情郎通完信,連你丈夫也不識了嗎?”
冉清穀眼裡古怪的表情一閃而過:“世子說笑了。”
他說完,又找話題問:“世子在看什麼?”
商容與眺向遠方:“看京都的風景。”
他想到什麼,朝冉清穀伸出手:“要不要上來看看?”
冉清穀愣住。
他想到了之前做的那個夢。
他夢到商容與站在梅花樹上,遞給他一隻紅梅,而三皇子拚命的撥弄著雪,口口聲聲喊著不讓他冷。
就在他猶豫時,商容與從樹上跳了下來。
他伸手摟過他的腰,帶著他攀到最高的那棵枝丫上,將冉清穀放到枝丫上放穩後,他微笑著:“這裡,是整個京都最高的一棵樹,可以看到整個京都的風貌。那邊是西大街,還有那裡,是泗水河畔……”
冉清穀自十二歲後很少攀爬這麼高的地方。
腳底下踩的枝丫搖搖晃晃,他勉強扶穩了商容與才站穩。
入眼是整個京都風景,有炊煙嫋嫋,有汜水河中泛舟,有東西南北四條大街的繁榮,也有遠處空山的倦鳥歸林……
忽然,他瞥到了一處,他抬手指著:“那裡……是我的家。”
商容與順著冉清穀抬手指著的方向看去,那裡處於郊區,似乎確有一座宅邸,但好像已經荒廢了。
“那棵梨樹長得真是好,竟然還活著,還比以往高大了許多。”冉清穀淡淡說著,“那是我娘種下的。”
這幾日連日來的狂風暴雨,王府許多樹的葉子都落光了,而那棵梨樹,依然青黃交接,葉子鬱鬱蔥蔥,似乎沒被這秋來一場雷雨衝刷掉。
商容與是第一次聽到冉清穀提他的家。
他以前隻是喜歡站在這棵梅花樹上發呆,卻不想這棵樹上竟然能看到定北侯的府邸。
冉清穀提到他家時,神色也是淡淡的。
隻是他的目光會變得很柔和,很溫暖,也很哀傷。
他笑了笑問:“那麼高大的一棵梨花樹,隔著王府都能瞧見,開花時一定很漂亮吧。”
冉清穀遲疑半晌搖頭:“不,那棵梨花樹容易招蟲子,我的皮膚不是很好,一被咬就容易感染長包,而我哥很喜歡那棵梨花樹,所以每次他教我劍法時,都會在那棵樹下,我哥每次陪我練完劍,我身上就會被蟲子咬出來七八個包,他就笑我。而我娘經常端著一盤糍米糕站在樹下數落他……”
“那棵梨樹下有一個池塘,池塘裡很多條錦鯉,那是我嫂子嫁入定北侯府時帶過來的。”
商容與啞然:“嗯?”
冉清穀苦笑:“我嫂子她在母家養了一池子的錦鯉,出嫁後,她舍不得自己最愛的錦鯉,因此,差人將那些錦鯉撈起來,運到定北侯府。為了讓那些錦鯉有家的感覺,她連她母家池子裡的荷花淤泥也順道一起帶了過來。”
商容與失聲笑:“你嫂子果然與眾不同,為什麼不重新買幾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