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姝心道還好來的是謝巒,又說:“謝巒,我是有事……”
“有何事?”
一個略有點懶的聲音傳來,便看一身緋紅官服的謝岐撩開簾子,他倒很自在,馬車內圍著車壁一圈座位,他一甩衣袍上的水漬,就坐在左邊車窗那個位置。
謝岐眼中笑意繾綣,卻絲毫沒有落到眼底。
他也在生氣。
寧姝又要開口,謝嶼卸掉銀甲,進馬車了。
男人變坐在右邊的位置。
馬車變得擁擠不已,烏泱泱的。呼吸之間,是濃濃的水汽,夾雜著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氣,以及,男人們此起彼伏的,沉重的呼吸。
三雙明亮的眼睛,三張肖似的俊逸麵孔,三個年齡段的男人。
他們齊齊盯著她。
寧姝突然想起一個詞,左右為男。
但她現在可沒有笑的閒心,在這樣的壓力下,她後背漸漸僵硬,呼吸也不自覺輕了幾分。
很危險。
直覺告訴她,很危險。
謝岐還在抻衣擺上的水漬,嘴角銜笑:“寧姝啊寧姝,你給三弟吃了什麼藥。”
寧姝眼瞼一動。
謝岐:“我和大哥對三弟說,你在準備逃離,三弟還不信,淋雨跑去找你,被你用個乾布巾一擦,反而還懷疑是我和大哥騙他。”
說起這件事,坐在寧姝身邊的謝巒,便用力握緊拳頭,一雙眼睛裡十分明亮,怒火中燒,他對著寧姝,咬牙切齒:“你騙我。”
原來他們早就知道她的計劃。
原來一切的順利,也是請君入甕。
到底是哪裡出錯了?
分不出心細想,寧姝抿抿嘴唇,小聲說:“我可以解釋……”
一步一步來,寧姝心裡告訴自己,不能著急,他們已經確信自己要逃,一旦她自己著急了,反而顯得動機更不純,自投羅網。
忽然,謝巒拳頭砸了下馬車車壁,整輛馬車一震,寧姝下意識往後縮,這個動作徹底激怒他,他猛地用力攥住她的手,往自己身邊一帶。
寧姝皺眉:“謝巒,你弄疼我了!”
謝巒眼底醞著血色,他另一手捏住她的下頜,掰起她的臉龐,直直望入她的眼瞳中:“我就是珍重你,你也不想留在侯府,那我何必……”
他喉嚨一動。
在知道寧姝計劃不告而彆時,他無法理解,為什麼?他們不是兩情相悅嗎?她不是喜歡他嗎?
可是昨夜,在大哥的書房裡,他們將手上的證據,一樣樣擺出來。
看著那些新辦路引,購置東西的證據,謝巒皺眉,喃喃:“她是喜歡我的,她為什麼要離開……”
他還在給她找借口。
謝二哂笑:“你還以為她喜歡你啊,謝巒,你醒醒吧,她來侯府的目的我們不清楚,唯一知道的,就是她一定會走。”
謝二看得明白,“她就是玩弄你的感情。”
謝巒不信,他問大哥謝嶼:“大哥,這些是真的嗎?”
他期望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卻不曾想,謝嶼沒有反駁。
謝二竟還道:“但我還羨慕你,你被她玩弄了感情,我和大哥卻沒有機會,哈。”
這句話,何等諷刺。
謝巒怔然,似乎還是不信。
見狀,謝岐又說:“你想想,你確定寧姝的心意,也是被她推著往前吧,”他了然地看著謝巒,“否則,以你的性子,哪那麼容易坦白。”
被二哥直白指出這件事,謝巒反駁得有點狼狽:“不會的,她不會玩弄我……”
可是他的底氣,卻不如最開始。
他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對寧姝的信任,在那些鐵證麵前,就像一個個巴掌,把他扇得頭暈眼花。
謝嶼這時候開口:“既然你不信,那我們不乾預。”
由著寧姝,且看她到底會不會走。
隻這時,謝岐說:“三弟,她是真的要走,那你要怎麼辦?你留不住她。”
謝巒:“我……”
“不若我們,一起幫忙。”
他們的意思是……謝巒有些驚訝,便看謝岐眼中閃爍著什麼,謝嶼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謝岐說:“畢竟你都留不住她。”
謝巒緊緊咬了下舌尖,讓刺痛緩解心中焦躁,才說:“她不會走的。”
謝岐笑了笑。
離開書房,謝巒焦躁地衝進雨裡,想要找她要個說法。
可是,見到她後,動搖卻戛然而止,雖然還有懷疑,但是,哪有人在第二日要不告而彆時,還能那般淡定,還能對他這麼親昵?
他還是相信寧姝。
早上知道她去見老夫人時,謝巒其實很高興,他越發相信這是個誤會,直到下午,寧姝開始避開侯府的人,往西側門走去。
他們真的兩情相悅嗎?她真的喜歡他嗎?
她,是不是玩弄了他,便要拋棄他!
謝巒篤信的答案,這一刻雪崩,地動山搖。
也激起他滿腔不忿,怒火。
他的信任成了笑話,誠如二哥說的,他留不住她。
將麵前的人兒往懷裡一帶,他低下頭,報複似的用力咬住她的嘴唇。
寧姝“唔”了一聲。
這不是吻,這是撕咬,唇齒之間,漫開一股血的腥味。
驟地,一直沉默的謝嶼,終於出聲:“三弟,她流血了。”
謝巒怔了怔,在兄長們麵前這樣,他失禮了,稍微冷靜下來,退開便見幾顆鮮紅的血粒,從寧姝嬌柔的嘴唇溢出。
他眼底一深,失禮又何妨?如果他非要強迫寧姝,她一定會恨他,他那麼喜歡她,怎麼能忍受她恨他。
那麼……讓兄長們一起,這份恨,就會分成三等分。
二哥說的,沒錯。
他低頭輕輕一舔,舌尖勾走那抹腥味,又一次吻上寧姝的唇,雖然很不熟練,僅憑本能,但要溫柔許多。
隻是,強勢與侵略,卻半分不減。
寧姝一手抵在謝巒胸前,另一手撐著身體,手指蜷縮起來。
突的,有人捏住她的手指。
窸窣聲過後,謝岐也坐得更近,他輕輕掐著她的指腹,唇畔仍是帶著一股,若有似無的笑。
他拾起她的手。
手被謝岐捉走,寧姝險些撐不住,要往後倒,忽的,她後背被另一隻大掌推了下,讓她保持著斜傾,腰肢繃出一道緊緊的弧線。
她一抬眼,就和謝嶼的雙眸對上。
太近了。
察覺到兄長動作的謝巒,除了一頓,竟然默認。
寧姝:“……”
是這個世界要瘋了嗎?
不行,寧姝反應過來,立刻從鼻腔間“唔”了幾聲,假裝呼吸不過來。
謝嶼拍拍謝巒的肩膀:“鬆開點,她要喘不過氣了。”
謝巒依依不舍地挪開。
一側的謝岐則輕笑了聲,他傾身,用沾著冷梅香氣的手帕,擦了擦寧姝唇角的水漬。
很親昵。
沒有人阻止這個動作,就像沒人阻止謝巒吻她一樣。
他們始終是兄弟,血脈相承的兄弟。
會因為喜歡同一個人吵架冷戰,使計猜疑,互生罅隙,但是,當這個人想逃時,他們卻會迅速冷靜並讓步,配合。
既然是兄弟,那麼……
寧姝強逼著自己放輕呼吸。
不妙,大事不妙。
她讓自己聲音儘量平和:“你們誤會我了,我沒有想逃。”
從方才開始,她一直在尋找說這句話的時機,也還好沒有早說,看這情形,如果她說早了,隻會更激起他們的怒火。
如今他們是冷靜點了。
謝嶼看著她,隻餘一個音符:“嗯?”
寧姝說:“我可以給你們看一封信。”她試著收回被謝岐攥著的手,謝岐不信她,還不肯放,直到謝嶼道:“謝岐。”
謝岐這才放下。
寧姝從身後包袱拿出一封信,遞給他們。
她說:“這是我乳母找潤筆先生寫來送我的,我,我本以為,”她眼眶微紅,“我本以為她已經去了的,卻沒想到,原來她在滄州定居,近日已到大限,很想見我一麵,我也很想念她……”
她眼裡閃爍著些微水光,“所以,我才急急忙忙離開侯府,我也不是不告而彆。”
她說:“我跟玉屏說了的,去完滄州我就回來,你們不信,可以問問玉屏!”
她太理直氣壯,讓謝巒陡然一愣。
寧姝沒放過這點動靜,她盯著他:“謝巒,你要和你兄長做什麼?我明明喜歡的隻有唔……”
察覺到寧姝要以謝巒為突破,謝岐反應極快,立即捂住寧姝的嘴巴,他冷笑:“小騙子,”又看向謝巒:“三弟,莫要再被她騙了。”
謝巒目中顫抖著,他靠在寧姝頸側,低聲說:“你不要騙我。”
而謝嶼則打開那封信,一目十行。
信裡字跡偏硬,但很流暢,不像剛學字的人寫的,至少謝嶼記得,寧姝在學的是有風流韻味的章體,而且紙張,也是產自滄州。
重要的是,寧姝最近在外頭走動多,車坊驛站都去過,難保不是在那裡收到的。
當然,這並不能洗刷她的嫌疑。
謝嶼把信丟給謝岐看。
隨後,謝巒也看完那封信,他抿著唇,目中輕動。
謝岐冷冷地對謝巒說:“三弟,你忘了我們商量好的嗎?”
謝嶼倒是知道,這時候不能逼謝巒,不然最容易出亂子的是他。
他將那封信拿起來,又讀一遍,從那殷切的言語間,看不出問題,便拍板:“先把她帶回去,問問玉屏,並讓人去滄州看看。”
.
雷聲轟鳴,大雨之中,一輛馬車駛回鎮北侯府。
寧姝走在雨幕裡,謝巒為她打傘,而謝嶼和謝岐,都站在她旁側。
一進廂房,玉屏就被喊過來。
謝嶼身上威嚴逼人,他盯著玉屏:“寧姝說,她有跟你說過離去的事。”
玉屏渾身顫抖。
她想起那包銀子,想起近來寧姝的反常,如果如實說了,那她不會有任何危險。
可是,寧姝會有危險。
寧姝就是走,也給她留了銀子,而她的命是寧姝給的,這種時刻,她絕不能拋棄寧姝。
玉屏咬牙,跪下,說:“是,是有的,可是奴婢忘性大,忘了和侯爺、二爺、三爺告知一聲,奴婢知錯!”
她整個牙關顫抖,但謝嶼本就令人恐懼,況且她承認自己有錯,這種惶恐的表現,竟然也沒有旁的問題。
寧姝坐在椅子上,她披著風衣,輕輕飲口熱茶。
謝嶼盯著玉屏,半晌便放棄了,這在他看來沒有意義,隻說:“看來還是得讓人去滄州。”
謝三張張口。
謝岐冷笑著看了眼寧姝,對謝巒說:“你再信她一回,就是再被騙一回。”
謝巒抿住嘴唇。
謝嶼說:“我已讓人去滄州取證,今晚就歸來。”
謝岐悶聲笑:“何必呢,不就是晚點……麼,”他拍拍她的肩膀,“你始終是要習慣的。”
寧姝盯著茶水,眼睫幾不可查一動,也就是說,隻有兩個時辰最多了。
驟地,有侍衛來稟報,似乎是邊巡出事,謝嶼皺眉,而謝岐那邊,也出了亂子,不知道出什麼差錯,這才到段顯跟她說的騷亂時期。
他們幾人離去後,吱呀一聲,廂房的門被關上,隨即,是一陣上鎖聲。
寧姝肩膀驟然鬆懈,姣好麵容上的冷靜神色,也終於出現一道裂縫。
他們這群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