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麼。
鷹戈咬開金瘡藥的瓶蓋,往大腿的傷口撒上藥物。
他在南風館見過許多的笑,隻是每一種笑,都帶著算計與利益交換,是何種心思,昭然若現。
臟。
倒不是沒見過純粹的、簡單的笑。
鷹戈腿上傷口該是極疼,可他恍若麻木,頭腦驟然放空,浮現一個身影。
她的眼睛和黑珍珠似的,幽若大海,有波瀾,有粼粼,微挑的眼尾,明明妖豔,明明跋扈,偏生,從她眼瞳裡,叫人讀出她眼底的三分純良。
其實,他早該知道的,她就是嘴上說著喜歡漂亮男人,但從沒對男人,起過狎昵之心,包括他。
卻還老喜歡口頭占他點便宜。
仔細想想,他其實不討厭。如果,如果他能熬過這一劫……
突然,廟外傳來一陣疾步聲。
追上來了?鷹戈驀地提神,他側耳傾聽,還好,隻有一人,他從小腿處拿出最後的一柄匕首,屏住呼吸,廟外人一進來,腳步聲脫離雨聲,顯得清晰許多,很是熟悉,鷹戈一愣,這是……
追風道人渾身雨水滴滴答答,他極快地繞到銅像後,丟給鷹戈一卷乾淨的繃帶,鷹戈反應很快,二話不說,裹緊傷口,避免血跡暴露痕跡,而追風道人一把提起鷹戈:“走!”
追風道人聞名江湖數十載,即使退隱多年,因舊傷不能長時間使用武功,然而對他來說,搭救鷹戈並不難,而且他應對此種事情經驗豐富,完全是雪中送炭。
兩人很快擺脫聽雪閣影衛,待到追風歇腳的住所,鷹戈喘息著,追風的侍從拿來備好的薑湯與內服湯藥。
追風想查看他從聽雪閣那劫來之物,隻是都被雨水浸濕,不可隨意翻閱,他暫且作罷,免得損壞案卷。
鷹戈方飲下止血湯藥,回了魂,追風便問:“你今夜的行動,有沒有暴露。”
鷹戈:“不曾。”他很謹慎,能肯定聽雪閣的人不知道他的身份。
追風冷哼一聲,驟然麵帶慍怒:“沒有?沒有這是什麼?”
說罷,他把一隻八哥丟到地上,八哥被他用繩子綁得緊緊的,嘴巴也捂死,可當他解下嘴巴的布條,隻聽這學舌八哥張口便道:
“鶯危,聽雪!鶯危,聽雪!”
原來,追風道人問的並非聽雪閣,而是,公主府是否知道他的身份。
追風說:“馭禽術。這是隻有嶽滿會的術法,看來,廣德也會,是不是?”
紙終究包不住火,鷹戈長吸一口氣,他決心坦白:“師父,我與廣德合作,是因廣德並非傳聞中的性子,為此,她與我共同吃下紅蕊……”
話音未落,驟然“啪”地一聲,打斷所有聲音。
鷹戈頭猛地一偏,他踉蹌後退幾步,因失血冷白的麵頰上,被追風道人狠狠扇過,浮現明顯的五指痕。
他耳朵嗡鳴,牙齒咬破嘴角,聞到腥味。
追風手指攥在一起:“你太天真了!她根本就不是嶽滿的女兒,能不能與我們站在一起,尚且存疑,你竟然透底了?你要是死了,我如何跟尤家人交代?尤家冤情誰來解決?”
鷹戈沒有解釋,他低垂著頭,雨水順著他的頭發,落到他衣襟裡。
冰的。
追風拳頭狠狠砸在桌上,說:“我需要你拿到紅蕊解藥,不是讓你吃。”隨後,冷冷地丟一瓶東西給他,“不過也好,她既然蠢到信你,也服用紅蕊,你把這個加在她的日常飲食裡。”
鷹戈身形微頓。
“這藥是我新得的,連續服用九九八十一日,則能令人身體僵直,與紅蕊發作時有相似之處,到時,廣德必會慌張,必會拿出紅蕊解藥。”
誰拿到紅蕊解藥,誰就能控製絕大部分紅甲衛。
彆看如今紅甲衛隻有五千人,當年紅甲衛鼎盛時,達到八萬人,用這五千人,打著先皇後的名義,去召回幾萬人,何愁手中沒有籌碼與皇帝談判。
這是追風準備的下下策,鶯歌已經暴露,不得不選此計。
鷹戈眼瞳一縮,不假思索張口:“師父,我們可以相信她,她不是那樣的……”
不顧鷹戈身上傷口,追風抬腳狠狠一踹他的腹部,鷹戈跪倒在地,追風背著他,道:“你為何替她說話?你是不是心中已經動搖?你如此優柔寡斷,算什麼尤家後人!”
鷹戈咽下腥味:“師父……”
追風又言:“如果你不下藥,我便與你斷絕關係。”
“滾!”
鷹戈擦拭唇角溢出的鮮血,站起來,躬身後退。
迎著雨,他小心地避開巡視,抹去痕跡,飛快往公主府去。
夜已經很深了,夜幕落著朦朧小雨,沒有月亮,但他估摸著早就過子時。
他前去芙蓉院的腳步,驟然一頓,卻不是因為他想改道菡萏院,而是芙蓉院沒有燈火。
想什麼呢,這麼晚了,她難道就必須等他?就算她未睡著,難道他要用這副狼狽的模樣麵對她?
還有懷裡的藥。
許是淋雨,他大腦很是混沌,一時分不清,他現在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他動作輕巧如鶯,其實,渾身哪裡都疼,放在胸口的藥,硌得慌。
鷹戈輕笑,牽動唇角的傷口,傳來細細的疼痛。
他隱匿身形,幾個起落便到菡萏院。
透過窗戶紙,主臥露出些微暖橘色光芒,這時候,應該是張全在。鷹戈推開窗,動作利索地翻身而進,甫一抬眼,他驟然怔在原地。
卻看圓桌前,女子本是趴著的,聽到動靜,她立刻站起來。
可能趴久了,她瑩潤臉頰上,有一道衣服褶皺壓出的紅痕,雙眼朦朧,盛滿晚夏的潮濕。
她揉揉眼睛,臉上迸發出真實的驚喜與激動,鮮活而漂亮,壓著聲音道:“鷹戈,你可算回來了!”
一盞燈,一個人,一聲喚。
鷹戈下意識屏住自己的呼吸。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可能是,他想用呼吸,壓住正在升騰的心跳聲。
至於心為什麼會跳得那麼快?
他也不知道。
下一刻,寧姝眼中顯出乍然怒意:“你臉上怎麼回事?誰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