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繃著臉,把畫丟到一旁,卻看寧姝撿起來,仔細觀察片刻,便拿起山形筆架上的另一隻筆,沾沾墨水,沿著壞掉的那幅畫,補上幾點墨梅,又甩開筆,大開大合地畫上幾根枝條。
頓時,被毀掉的雪後初晴圖,突然變成雪後賞梅。
殷漾縱然有氣,想要找茬,左看右看,也不得不承認,這一改,更加合適。
他嘟噥了句什麼,很快說完,寧姝沒聽清。
她眼眸一轉,道:“我隻是填充,要不是你的雪後初晴畫得好,也沒有我發揮的空間。”
這一開口,就停不下來:
“是了,這張圖,雖然筆畫簡單,但留白恰當,加之如今一場秋雨一場寒,冬天快來了,圖的意境肖似在長安的冬天裡,找到一塊屬於自己的靜心之地,每一道落筆不是普通的墨,而是對人生的哲思,激發人們對雪後的憧憬,構建人們與雪景從視覺到心理上的聯係……”
殷漾打斷她的滔滔不絕:“行了。”
他早就見識過她誇人的本事,信手拈來,都是花言巧語。
對,花言巧語。
他下意識壓了壓唇角,才說:“哪有你說的那麼神,不過是隨手一幅畫作。”
寧姝拉個凳子坐下,撐著臉頰,笑眯眯:“在我看來就不隨手,所謂大道至簡。但不是快秋闈了,你怎麼跑出來,在這裡揮筆潑墨?”
殷漾捏捏畫筆,不太想說。
寧姝沒有放過他,道:“也是,讀書背書,不如繪畫來得舒適。”
殷漾反駁:“繪畫無用。”
寧姝皺眉:“何出此言?”
殷漾袖手,道:“百千年來,揚名天下的畫師,兩個手指頭數得過來,到底是下等,繪畫無用。”
他又強調一遍最後四個字。
寧姝回:“有用無用,是誰給的定義?你非要說揚名天下的畫師,那我還要說,百千年來,聞名天下的天子,一隻手數得過來。”
殷漾扯扯唇角:“這是一回事嗎?”
她晃了晃自己手指,說:“怎麼不是一回事?畫師是工作,天子就不是工作?況且一朝換天子,天下知,百年後,若此天子乃平庸之輩,又有誰記得他?”
這話可有點大逆不道,殷漾卻並不討厭,可他還是覺得不對:“隻是……”
寧姝說:“要是繪畫不行,畫師輕賤,那你想過麼,世上比繪畫難出名的事多了去,比繪畫不賺錢的事更多,若你貶繪畫,又如何以常人心態去麵對芸芸眾生,這樣就算你一路到殿試,我父皇慧眼識人,不會看不出你存於心底的高傲的。”
殷漾滯了好半晌,才說:“我沒有高傲。”
他嘴上這麼說,實際上,也明白被寧姝說中了。
他私心認為惟有讀書高,可若有這種心,是當不好父母官的,他有許多想解釋的,但不知道從哪說起。
便看寧姝拿過他的畫,在一些還沒鋪色的畫上,她拿筆落下,慢悠悠畫起來。
殷漾:“你在乾什麼?”
寧姝眨眨眼,道:“剛剛訓了你,給你當苦力啊,”笑得討巧,“你彆生氣。”
殷漾吐出一口氣,她怎麼能變臉這麼快。
這還怎麼生氣。
他也拿起筆。
桌上還有十來幅畫要填色,他看了眼寧姝的畫,能畫出墨梅的功底,填色也不差,便也放心地盯著自己手上的畫。
然而,腦海還是忍不住溢出,方才她說的那些話。
忽的,身邊人的聲音,蓋過他腦海裡的聲音:“殷漪之。”
殷漾抬眼,隻看寧姝畫筆穩重地勾出山中青木,她也抬頭,對他笑了笑:“你彆隻顧著禁錮住你自己,想畫就畫唄,畫畫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殷漾驟然愣住,隨後恍然。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她早就看出,當他說出“繪畫無用”時,是在說服自己接受這個理論。
即使,他心底裡一直有個聲音,讓他拿起筆,去描繪,去勾勒。
可是身不由己。
殷漾一歲時,外放為官的父親,遇上泥石流,去世了,兩三歲時,重病的母親也撒手人寰,同年,他展現出讀書的天賦,小小年紀竟然能認字。
家中乃武將世家,然而當盛世太平時,武將反而被防範,那年又恰逢先皇後大敗突厥,天下將無仗可打。
於是。家裡著重培養自己。
隻是,隨著年歲漸長,他開始忍不住拿起畫筆,塗塗畫畫,當大伯知道時,叫人把他的畫都燒了。
殷漾並不想回憶當初的心情,隻知道,繪畫無用,唯有讀書,才能托起整個殷家。
時間久了,他竟也給自己套層枷鎖,深信繪畫無用。
此次,他瞞著家人,說自己去東山書院進學,實則是,在知道自己前幾年認識的好友王生家道中落,撐不起在長安的用度,他便到他這裡,畫一些畫,送給他去賣,補貼費用。
說起來,他當真隻為好友,就沒有半分私心麼?
獨自待在漏風的屋子裡,揮筆畫畫的感覺,卻比帶著燒著銀絲炭的溫暖屋子裡讀書,要快活。
快活十成,百成,千成。
他越想越好笑,心越發恣意放縱,忽而將畫筆一擲,這動作惹得寧姝看他,他忽的揚眉,道:“謝了。”
寧姝沒有抬頭,回:“謝什麼,人生難得覓知己嘛。”
她以為,他在謝謝自己為他和王生畫畫,他們倆,一個公子哥,一個落魄書生,能成為好友,不容易。
而殷漾則將“知己”二字,在心底來回翻弄。
他懂了,為何自己總那麼在乎,她對自己的畫的評價。
或許,從最開始,她直指他的畫沒有“眼睛”時,他潛意識裡就,認同了她。
所以,明明有一陣不見,明明她先前那麼可惡,但是,和她有種熟稔的感覺。
這便是知己。
盯著寧姝執筆的側顏,殷漾開口:“行,我答應你。”
寧姝茫然:“啊?你答應我什麼?”眼看殷漾黑了臉,她連忙笑起來,“我知道啦,剛剛逗你玩呢。”
她收起笑容,嚴肅地問:“這事,是讓你翻譯密信,即使有危險,你也答應麼?”
殷漾:“你會保護我?”
寧姝點頭:“那是肯定。”
殷漾:“那不就行了。”
寧姝樂嗬起來:“你居然真的答應了,我就覺得你是個講理的人。”
殷漾哪不知道這是恭維,便說:“得了,我還不知道你?你定是覺得若我不答應,就把我綁回去。”
寧姝:“咳咳。”
他轉過身,掩了掩唇角的笑意。
這天,果真與彩鳶說的一般,下起瓢潑大雨,將長安蒙上一層淡淡的霧氣。
秋寒已至。
尉遲序下朝後回府,站在回廊處,抬眼盯著屋簷上滾落的雨珠,他緩緩眯起眼睛,不知道在思考什麼,眼瞳深深。
另一頭,薛煢晗驟然睜開眼睛。
他按了按發疼的額頭,腦袋裡像有什麼在衝撞。
他起身,側耳傾聽屋外滴答雨聲。
做了個很有意思的夢。薛煢晗,亦或者,莫見雪,他推開窗戶,伸手接雨,雨水與夢境裡的血水般,迸濺到他手上。
區彆是,一個是冰的,一個是燙的。
夢裡的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更有意思的是,夢裡,還有陸寧姝的影子,不是公主殿下,但也是某個殿下。
這個夢,太真實了。
是吧,殿下。
莫見雪闔上眼,隻露出一道瞧不清神色的罅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