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長等人從場部回來時, 人類冬儲最密集勞作的階段已過去了,接下來就要開始著重考慮牲畜們的冬儲食物。
夏儲的草早已曬乾囤放在倉庫,北方的牧草一年兩割, 第二割就在下霜前一個月——10月的呼倫貝爾一般就會下第一場雪了, 所以9月必須把牧草割完, 才能保證割傷後的牧草末端在下霜前長好, 不被零下的雪天凍傷。
牲畜們冬天也要在冬牧場放牧吃草, 但遇到雪天、風天不適合放牧,就要消耗夏天和秋天儲存的草捆。
整個冬牧從10月1日開始, 要喂到來年3月轉場春牧場。如果遇到有許多牲畜身體狀況不適合轉場的, 儲存的草捆還要繼續喂養留在冬駐地的牲畜,直到冬駐地後山春草樹木複蘇。
純靠打草捆喂養的話,一頭牛一個冬天要吃15捆草捆(瑞士卷),第七生產隊有上千頭牛, 羊更多, 還有馬和駱駝, 冬儲喂養的壓力很大。
如果遇到雪災年, 草捆不夠吃,牛羊就得一茬茬餓死, 春夏就算養膘養得再肥都白費了。
所以牧民們到了深秋都會仔仔細細清點倉庫裡的草捆, 在下霜前最後一次割草儲存時,一定把草備足。
第七生產隊割草這天連吳老師都帶著學生們出了門, 工作馬負責拉打草機, 打草機不夠,青壯男女們舉著鐮刀要頂上,孩子和老人則在後麵收攏割好的草,誰也彆閒著。
恰巧這天場部研究所裡的兩位牧草研究員也坐著馬車趕到, 於是在打草前,先請研究員做起第七生產隊這片冬牧場的土地溫度、濕度、牧草種植密度、紫花苜蓿生長情況等等一一做詳細記錄。
由於針對牧草種植、草場保養等技術,整個國家都還處在研究階段,為了讓‘牧草之王’紫花苜蓿及其他好牧草在不同濕度、溫度、泥土成分的草場都蓬勃生長,研究員們針對各不同因素引發的牧草生長狀況都做了非常詳細的記錄和研究。
但到現在為止,紫花苜蓿每年返青狀況仍不太樂觀。
過冬後紫花苜蓿被凍死、乾死等導致不返青,公社就要再花資金購買更多草種,也還要繼續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去重新種植,而且優質牧草種不好,整個國家對畜牧業的規劃方向都會發生變化。
草不好,一切都艱難,所以才說牲畜是小,草原是大。
因為是摸索階段,所以許多試驗都必不可少。
第七生產隊種植的是耐寒苜蓿和耐凍苜蓿間門插播種,一則對比查看種植產量和返青情況,再則也是想試驗培育出耐寒、耐旱、返青情況又好的新苜蓿品種。
前麵其他生產隊的水量情況不同,割草時留草高度也不同——到第七生產隊這裡,定的收割後地上留草高度為4cm。
前麵牧草研究員做什麼,生產隊這邊都完全配合,可到了牧草收割後的地上留存高度問題,卻出現了分歧。
以往牧民們基本上沒什麼牧草種植概念,草原這麼大,它長什麼牛羊就吃什麼。就算國家有2000年的苜蓿栽培曆史,這塊工作也沒推廣到北部呼倫貝爾大草原,是以生產隊裡其他牧民包括大隊長等人都沒意見。
但林雪君不同意4cm的留存高度。
她在後世的呼倫貝爾大草原成長到18歲考大學才離開,家裡有牧場,父母一直在配合國家製度參與牧草種植、栽培工作,她耳濡目染也了解了許多諸如苜蓿、豆草、沙打旺等優質牧草的種植。
來到草原後,雖然她一直的工作都圍繞畜病治療和防疫,但也請父母和報社郵寄了許多草原科學相關書籍,父親前陣子還給她郵寄了全俄文的草原、畜牧業專業書,她都認真讀過了。
單體牲畜治療很重要,但防疫、防病能保護更多牲畜,那就更重要。
保護草原、改良草原是牧區最最核心、最最基礎的首要環節,那就更更重要。
但大多數人都隻看眼前,自己養的這一頭沒生病,那就萬事大吉,是以全畜牧業的防疫、防病、科學養殖,關心的人會少許多。
更大課題的‘草原科學’那就更少涉獵和深鑽了。
也因此這個時代我國的草原特彆脆弱,一場蟲害、鼠害、乾旱,甚至是某片草場載畜量超標,都可能導致一片肥沃草原沙化成荒原。
我國的草原植保一直存在起步晚、投入少、專門人才缺乏、測報防治水平低等多重問題,這些問題一直延續到後世,遺害很深。
是以林雪君在漸漸適應了生產隊環境後,便開始主動搜集相關書籍和文獻,想要將自己‘來自未來’所攜帶的知識,再往深裡壓榨一番。
“錢同誌,我在蘇-聯牧業相關文獻中曾讀到過,北方嚴寒地帶苜蓿類牧草在霜凍前收割時,必須留高5cm以上,才不影響來年返青。”見大隊長與牧草研究員錢同誌溝通時不太說得明白,林雪君乾脆上前重新描述了一遍自己的立據。
“這位是?”錢同誌手捧著做記錄的表格本,皺眉打量起麵前的年輕人。
“這是我們公社的獸醫員林雪君同誌,她在我們生產隊設了一個獸醫站,就常駐在這兒。”大隊長插話介紹道。
“你好。”錢同誌笑著點頭,伸手與林雪君相握,“早聽說過林同誌在獸醫和寫文章這兩方麵有才能,終於見到人了。”
他嘴上雖然客氣,講話時卻著重在‘獸醫’‘寫文章’這兩項,顯然話外音是‘你雖然懂獸醫和寫文章,對種草可未必懂了’。
林雪君思緒快速運轉,與錢同誌和鄭同誌都握過手後,繼續道:
“去年我們割草時地上留存是3cm,今年初的返青情況就不好,大隊長又重新采購草種,重新帶人耕種了好久才把牧草補上。
“因為這件事,我專門讀了許多關於苜蓿類牧草種植的書籍,它不像一些耐旱的堿草可以割得狠一點,不留足5cm是不行的。”
“林同誌,我尊重你在其他方麵的專業性,但牧草這一塊兒我們研究所是有整理規劃的,第六生產隊的土地和環境情況,去年試驗貼地收割,效果不好,今年就嘗試3cm。你們生產隊去年3cm,返青不好,今年就試驗4cm,這是流程。隻有一步步做到位了,才知道哪種留存高度效果最好。”錢同誌笑容很淡,顯示出對正執行的工作深信不疑。
林雪君微微皺起眉,工作範圍不斷擴大的過程,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有自己主見,且堅持主見的人也總會遇到。
與錢同誌對著視線,她快速運轉大腦,儘量放慢語氣,把態度壓得更柔和,將道理撕碎講解:
“我明白咱們研究所的做法是很嚴謹很科學的,但這樣推行的方式畢竟需要大量的試驗。既然是試驗,就存在著失敗的可能性。
“在草原上做牧草種植的試驗,失敗了將是大量人力物力的損耗,如果補種不及時,甚至可能導致當年這塊草場載畜量大大降低,結果嚴重的會導致牲畜因饑餓批量死亡。”
每頭牛一季的食量都非常大,一丁點草場的損耗對生產的影響都極大。
“如果我們已經拿到了其他國家試驗後得到的正確結論,又何必繼續按照研究所規劃的試驗去操作呢。
“這樣不是可以直接省卻許多損失嘛。”
“你在蘇-聯的書籍上看到的?”錢同誌很是懷疑。
他其實也隻是個基層研究學員,對於草原相關書籍的閱讀量有限。
如果是他們研究所的所長在這裡或許能果斷反駁,但在當下這個狀況下,對方搬出強大鄰國的科學研究成果來,他這個學識不深的學員就有些語塞了。
林雪君點點頭,騎馬折返駐地家裡,態度認真地取了一本講草原的俄文書籍又快速折返。
她把書籍翻開在錢同誌和鄭同誌麵前,對方隻讀懂了她用漢語標注在邊上的【苜蓿留5cm以上土上草高】字樣,俄文是一個字也看不懂。
他們對望一眼,咬著牙皺著眉,卻還是不願意鬆口。
他們來草原上這一趟就是為了完成任務,所長給他們指派的任務是記錄這個季節各生產隊草原的各項指標狀況,以及將各生產隊承擔的試驗指標下達——
這個任務如果完成不了,回去難交差。
林同誌忽然提及的‘按照外國研究成果落實割草任務’,這不關他們管啊。
兩位研究員湊在一起嘀咕幾句,很快達成共識,決定還是堅持要求第七生產隊按照他們拿到的表格指標去割草。
研究員有他們的立場,林雪君為保第七生產隊的利益,據理力爭、耐心又禮貌,但仍堅持自己的立場,兩方皆分毫不讓。
場麵僵持下來,錢同誌終於有些急了,語速加快道:
“你說的按照蘇-聯文獻留存5cm以上土上草高,萬一他們說錯了呢,萬一隻要留4cm就可以保證來年牧草返青呢?
“一根草少割1cm高,是小事。
“你們第七生產隊多少畝草場呢,少割這1cm高,冬儲的牧草要少多少?
“如果沒必要多留這1cm高的牧草,不就是在損害第七生產隊的冬儲任務嘛。”
大隊長擺了擺手,低聲道:“錢同誌,不然就打電話回所裡問問。”
“王大隊長,我們一路走下來,各生產隊都很配合工作,怎麼你們生產隊這麼刺頭?”錢同誌一時氣血上頭,忍不住鑽牛角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