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冰原上的小舞台【3合1】(2 / 2)

草原牧醫[六零] 輕侯 14928 字 9個月前

胡其圖阿爸將剩下的羊湯倒進暖壺,去雪地裡刷洗鋁鍋。

烏力吉將烤好吃剩的羊腿肉剔下來切成條放在一邊等風吹乾,回頭可以泡在熱奶茶裡當早飯吃,炭香焦香的羊腿肉絲是最美味的奶茶伴侶。

樂瑪阿媽用鐵鉤子把篝火收了收,在上麵架起茶鍋,放進去大團大團的乾淨雪塊,切一塊磚茶丟進去,把茶攪散蓋上鍋蓋…

林雪君漸漸聽到鍋裡咕嚕咕嚕的響動,像是她身體裡冒幸福泡泡的聲音。

樂瑪阿媽又去一個乾淨袋子裡撈出一塊凍得像石頭一樣的奶坨子,豪氣地放入水鍋中,奶白色瞬間入侵了紅咖色的茶湯,奶香嗖一下竄起來,帶點清苦味。

煮好盛出的第一碗奶茶被樂瑪阿媽遞到莊珠紮布老人手裡,第二碗就塞到了林雪君的掌心。

她喝了兩口,才意識到胡其圖阿爸等長輩還沒拿到奶茶,倒叫自己先喝起來了。抬起頭去看胡其圖阿爸他們眼底隻有慈愛寬厚,沒有介意。

吃過肉喝過湯,再坐在篝火邊慢條斯理的喝奶茶,任風雪再如何嚴酷,也乾擾不到這祥和。

沉默的烏力吉在喝掉半碗奶茶後,竟從他掛在駝背上的長條匣子裡掏出了一個馬頭琴。

大大的馬頭琴雖然已經很舊了,但可以看出被烏力吉保存得很好。他粗糙如硬樹皮般的手指拂過琴弦,執起琴弓在琴弦上一碰,他那沉默木訥的氣質竟就變了。

蒼涼豪邁的韻律從琴弦上一水的傾瀉出,他隨著拉琴的動作和節奏擺頭,表情也飛揚起來。

阿如溫查斯嫂子手中一直未停的針線被放在膝頭,目光終於從針線上抬起來,直望住自家男人。

阿如溫查斯在蒙語裡是瑞雪的意思,她是個富態的女人,但五官眉眼都很好看。區彆於烏力吉滿臉滿手的溝壑皺褶,和過於顯老的容顏,阿如溫查斯是個麵相年輕的女人,她還有一雙區彆於烏力吉的大圓眼睛,跟她的圓臉一樣可愛。

在第一次見到他們夫妻的時候,林雪君還以為他們是父女,後來也曾有過疑惑,怎麼阿如嫂子會嫁給烏力吉大哥這麼老態的人呢?夫妻關係還很和睦,阿如嫂子好像從沒嫌棄過烏力吉大哥長得太著急。

如今她終於有了答案。

阿如嫂子沉靜的凝望,她沒有熱切表達愛的語言,卻從骨子裡透著對男人的欣賞和信賴。

馬頭琴音時而深沉,時而激越,時而又滄桑且悠長。

在這音調中,林雪君的靈魂已經開始低頭吃草了。

她捧著奶茶,微眯起眼睛,望著拉馬頭琴時的烏力吉大哥,體會到阿如嫂子的快樂。

塔米爾在林雪君身邊席地坐下,膝蓋曲起,雙肘隨意地搭在膝上,也抬頭專注傾聽烏力吉大哥拉馬頭琴。

莊珠紮布老人第一個開口,應著馬頭琴的韻律唱起歌:

“美麗的夜色多沉靜,草原上隻留下我的琴聲,想給遠方的姑娘寫封信,耶,可惜沒有郵遞員來傳情,等到千裡雪消融,等到草原上送來春風……”

老人沙啞低沉的嗓音配上馬頭琴的長調,演繹出說不出的韻味。

塔米爾清朗的聲音加入調子,篝火另一邊響起胡其圖阿爸渾厚的嗓音,還未變聲的阿木古楞跟著輕輕地和。

拉馬紮坐下的樂瑪阿媽和女兒也加入其中,不同音色的聲音合唱,伴著馬頭琴,伴著夜風,伴著很遠很遠地方的狼嚎,伴著很近很近地方的牛叫……最嚴酷的環境下,生發出最動人的藝術。

林雪君享受著這無與倫比的演繹,臉都被熏紅了,眼睛水汪汪的,草原上的人真幸福,隨時隨地欣賞這樣的歌聲。

胡其圖阿爸拿出他珍藏的馬奶酒,先給莊珠紮布老阿爸喝一口,然後自己一口,轉手又將酒壺遞給烏力吉。

人們擊鼓傳花般地一人一口醇酒,塔米爾飲一口後,轉手遞給林雪君。

她還沒喝過高度數酒呢,前世今生都沒喝過。將酒壺湊到鼻息間,光聞著就覺得醉了。搭著酒壺沾了一點酒液在唇邊,舌尖一舔,辛辣滋味直竄天靈蓋兒,刺激得眼淚鼻涕都要冒出來了。

她忙一轉手將酒壺塞到阿木古楞手裡,並發誓這種可怕的東西,以後也絕不碰它。

塔米爾被她的樣子逗笑,亮晶晶的眼瞳被彎成月牙的眼瞼半遮。

收回目光時,塔米爾問她:“你多大了?”

“16。”林雪君猛灌了一口奶茶,衝去酒辣辣的味道。

塔米爾含糊地咕噥一聲,支起一隻手托住腮,輕輕歎氣。

“蒙古族人都好多才多藝啊。”林雪君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轉頭朝他感歎。

“你的身體被大風雪困在房間裡幾個月,藝術、音樂,這些東西就來到你的生命裡了。”塔米爾望著篝火一邊出神,一邊答道。

“哇!你說得好好啊。”林雪君品了品他的話,總覺得語句組織得很美,似乎很有哲理。

塔米爾轉頭,對上她興致勃勃的眼睛,看著她讚歎地朝著自己挑高眉頭點腦袋,臉紅撲撲的。

他撓撓鬢角,又把腦袋轉向篝火,鬢邊不知不覺被他摳紅了。這紅還會傳染,染得大片大片的,蔓延至他整張麵孔,又蔓延向脖頸。

他伸出大巴掌抹了把發燙的脖子,前傾身體,把臉藏在雙膝間,垂眸看鞋子中間夾著的石子。

篝火邊大家一首接一首地唱,阿如嫂子還站起身跳了一小段蒙古抖肩,大家哈哈笑一陣,又繼續唱歌。

寂寞的草原裡,牧民們苦中作樂,消遣著難熬的時間,抵禦著漫長夜晚無儘的寒冷。

小狼崽已經睡了一小覺,醒來又抱著阿木古楞新給它的羊腿骨磨牙,哢嚓哢嚓地啃。

塔米爾還在為自己沒套到黃羊而不甘心,他說自己體重比阿木古楞重,壓得馬跑不快,才沒套到野黃羊。

去年大隊裡養了好幾匹膽子大的快馬,騎著去獵狼也不在話下。可是好馬在去年冬末死掉了好多匹,剩下的都送去做軍馬、工作馬了,塔米爾沒能得到一匹好馬。

去年新出生的好馬駒如果能熬過今冬,到春夏就能看出誰是千裡馬了,如果活下來的多,他也能得一匹,到時候就可以去草原深處獵狼獵黃羊了。

獵黃羊這活可好了,一家人都能吃上羊肉不說,打幾頭賣給供銷社,能換一年的油和布料,運氣好碰到大羊、打得多,還能囤上大米白麵,冬天能吃上米麵,是整個大隊人都眼饞的好生活。

塔米爾就想過上那樣的好日子,他不怕打獵的苦累和危險,腿裡磨出繭子來、風把臉吹裂也沒事。能把家顧好了,讓全家人吃上肉、穿上新衣裳,暖暖呼呼飽足地過冬,那他就能挺直腰板做人。

林雪君順勢和他聊起願望,他說希望身邊人都能健康,不生疾病。

這願望很小,但塔米爾說要實現也很難。

“我其實不是家裡的老大,前麵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姐姐心臟上有病,小時候胎裡帶的不足,總是發燒,不能生氣不能哭,不然就會臥床。本來在她十幾歲的時候都好了,長到快17了,忽然發起心絞痛來,大雪天阿爸騎馬去求醫,帶回醫生的時候兩天都過去了,阿姐的屍體都僵了。”

塔米爾掰著手指頭給她說:

“第一個哥哥生出來沒多久就死了,那一年牲畜鬨疫病,死了好些,全草場的牧民都難捱。阿媽懷孕的時候常挨餓,缺營養,也不得休息,總生病,孩子生出來很快就不行了,那是我阿爸的長子,被長生天收走了。

“第二個哥哥本來好好的,阿爸常說二哥很聰明很機靈,還總調皮,七歲的時候生病發燒,沒有醫生,自己扛,等不燒時,腦子和嗓子已經燒壞了,變成個不能說話的傻子。

“我小時候跟牧場裡的男孩子打鬨,打輸了,傻子哥哥就舉著套馬杆幫我打回去。孩子們都害怕他,就也不敢欺負我。

“後來有一個夏天,傻子哥哥放牧回來太熱了,去河裡衝涼……兩天後在下遊的水泡子裡找到,人都泡腫了。

“那幾年,我阿媽經常在勞作中發呆,呆一會兒就獨自抹眼淚。她有時回過神來會把我拘在身邊,不讓我騎馬,怕我摔死,不讓我去放牧,怕我被狼叼走。有時候她又什麼都顧不上,整天就是恍恍惚惚的,阿爸出去放牧,回來才發現我已經跟著阿媽餓了一整天……

“我十幾歲的時候有個機會去當飛行員,阿媽哭得眼睛要瞎了,我就沒去……”

說到這裡,塔米爾怔忪地看向樂瑪阿媽,眼裡有心疼,才19歲的年輕人,也能露出如此曆經滄桑的表情。

在大雪裡打滾的糙人,忽然顯得有些破碎。

他又歎口氣,收起眼底對未來和自由的渴望,隻剩下無法遠走高飛的遺憾和無奈。

林雪君伸出手想要拍拍他肩膀,他卻忽然低呼一聲:

“哎,狼崽子!”

原來他歎氣時伸手去摸林雪君馬紮下的小狼崽,結果被咬了一口。

於是憤憤然道:

“不一定能養熟,之前有人養狼,狼長大了野性十足,咬自家圈裡的羊飲血。後來遠遠丟到邊境線邊,成了條孤狼。它在那邊整天吃旱獺野兔,倒是讓草原少了許多鼠洞窟窿。”

“沒事,它本來連這個冬天都活不過的,最差不過將來當孤狼,至少也是活的。”林雪君不知不覺間,也沾染了草原人的豁達。

未來的事,讓未來的自己去犯愁吧。

塔米爾伸手壓住小狼崽的腦袋,使它動彈不得,氣得嗷嗚亂叫,他才覺得方才被咬的仇報了,滿意地收回手。

方才的憂愁和破碎感已經沒了,隻剩下滿臉壞笑。

雙手在膝蓋上揉了揉,他又望著篝火給林雪君講起草原上的事。

如今樂瑪阿媽已經從曾經失去孩子的傷痛中走出來,牧民的日子也越來越好了。現在他們大隊有了衛生員,還有了獸醫衛生員……

去年春天的時候,大興安嶺北邊燒了場大火,來了好多兵去山裡滅火,熊瞎子、野豬、狐狸、黃皮子啥的全嚇得四竄。往常碰麵非鬥個你死我活的野獸,如今見了麵不僅不打架,還搭伴一起逃。滅火的人遇到熊瞎子,嚇得要死,結果熊根本沒工夫吃人,人立著撒丫子就跑。那一年好多野獸跑到大隊後山裡,大隊裡的牧民家裡三天兩頭丟吃的,不是今天丟個雞,就是明天丟倆饅頭……

林雪君聽著他絮絮講述,掏出自己揣在兜裡的小口琴,指腹擦抹過琴身,將之遞到口邊試了試音,隨即便輕輕吹奏起來。

她最熟悉的是貝多芬的歡樂頌,因為吹得慢,原本輕快的調子都變得悠長了。

她的琴音很小,遠不如篝火另一邊烏力吉大哥的馬頭琴音。

輕緩的快樂曲調被牧民們的歌唱淹沒,隻有塔米爾歪著頭,湊過去一隻耳朵,靜靜地傾聽。

林雪君低頭偷看在自己身邊席地抱膝而坐的青少年,他挺直的鼻子被前麵的篝火烤得泛紅,歪著腦袋湊耳朵過來靜聽琴音時,睫毛會隨著曲調輕扇。

篝火烘得他半長頭發輕輕飄起,時不時擦拂過她羊皮袖子的肘部褶皺。

之前跟阿木古楞一起把塔米爾摔在雪地裡,往他脖領子裡塞雪時,她絲毫不手軟。

如今看著這個在受儘磨難的家庭裡長大,被親情困住翅膀,卻依然豁達開朗的家夥,她眼神變得柔和了。

口琴的快樂曲調於是柔緩起來,配不上凜冽的寒冬,與遠望無邊的靜默黑暗也不契合,但塔米爾全神貫注地傾聽,好像很喜歡這小調子。

莊珠紮布老人說今晚後半夜會下大雪,男人們今晚要圍著篝火喝茶聊天,不能睡。得不時去幫牲畜掃積雪、挖盤子,防備狼群,不時把分散開的牛趕回圈裡跟牛群湊堆保暖,還要檢查防風氈圍……

但在大雪下起來之前,大家並不為即將到來的大風雪感到恐懼,他們仍圍著篝火在唱歌,坦然地等待將來臨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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