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霽讓林苑在這裡等自己一會。
他拿出一瓶小小的噴劑。
那瓶噴劑隻剩下瓶底一點了,他把那一點藥劑噴在自己手指上,在林苑坐著的地麵四周抹了一個圈。
“是擬態劑。”他說,“雖然效果不是很強,但隔著一道屋門,應該可以頂上一點時間。”
擬態劑能夠掩蓋屬於人類特征的氣味,讓畸變種一時間不容易發現藏身在附近的人。
起效時間很短,被識破的概率高,價格還異常昂貴。
顯然,倪霽剛剛是用這種藥劑,加個那個古怪的魚骨頭,成功混進這裡。
乾完這事,他看了林苑一眼,打開門閃身出去了。
屋外的走廊裡,來來往往的金屬衛兵們果然沒有搜進這個儲藏室。
林苑在昏暗又狹窄的房間裡打幾個哈欠,倪霽就又回來了。
他帶回來幾塊兩指寬厚,用紅紙包得整整齊齊的紅封給林苑。
林苑打開一個紙包,紅紙裡包著的是一種細膩的粉末狀食物,淺褐色的粉末在紙包裡被壓成一個個整齊的小方塊。
“是汙染區的食物。”那個哨兵對她說,“我嘗過了,可以吃。”
林苑嘗了一小塊。
細碎的粉末一進入口腔就鬆散開了,把厚重的甜味鋪滿舌尖的味蕾,其中還夾雜著花生濃鬱的香味。
這樣高糖分高熱量的食物最適合戰鬥後疲憊的身體補充能量。
更不用說林苑還喜歡甜食。
她非常珍惜地把包在紅紙中的食物都吃了,連剩在紙上的一點糖粉都倒進口中,還意猶未儘地舔了舔嘴唇。
頓時感覺到自己又可以了,重新複活。
林苑想起和前未婚夫相處時的一件事。
當時還很年輕的江陽朔送給她一枚據說非常名貴的戒指。
林苑拿著戒指看了看,戴到了自己的手指上。
“怎麼了,你不喜歡嗎?”江陽朔問她。
“喜歡啊。”那時候的林苑還在很努力地想做一個正常人。
“小苑,”江陽朔麵對她,無奈地歎了口氣,“收到自己喜歡的禮物時候,至少應該露出點笑容。”
江陽朔是哨兵,眼前的這個人也是。哨兵們的想法應該是大抵相同的。
於是林苑就衝著倪霽笑了一下。
謝謝他給自己的食物,非常喜歡。
也謝他在這麼危險的時候還去給自己找食物。
當然,對林苑來說填飽肚子本來就是很重要的事,不論在什麼樣的環境。
倪霽看著向導把他找到的那一點零食全吃了,一點沒有嫌棄。
那雙有力沒氣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還意猶未儘地伸舌頭舔了舔嘴唇。
最糟糕的是,她還轉過來,衝著自己笑了一下。
倪霽撇開臉,他發現自己不敢認真看那個笑容。
他沒有去問林苑為什麼一個人來這裡。
倪霽心中清楚,林苑當然有資格獨行來到這裡。
雖然接觸得隻有那麼幾次,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外表貌似柔弱的姑娘真正的實力。
她有強大的能力,有獨行的自信,有下決斷的勇氣。她和自己是同一類人。
有時候,他甚至會覺得這個女孩比自己更有能力火中取栗。
她也確實做到了,那隻小小的白色的手臂,就躺在她的背包中——林苑在吃完糖果之後,拉開包給他看了一眼。
倪霽控製住自己,不再去想多餘的事,
他低頭取出紙和筆,把一枚細細的戰術手電叼在口中,在小小儲藏室的地板上給林苑講解逃脫計劃。
在剛剛出去找食物的一點時間裡,他順便觀察了一下附近敵人大致的分布情況。
他動筆在白紙上把皇宮的地形和周邊的情況畫給林苑看,告訴林苑自己的想法和計劃。
有一條很隱秘的通道,可以讓他們逃離這座宮殿。是從前冒險進入這裡的人摸索出來的經驗。
那些在“白晝”裡進來取鑰匙的人,走得都是這條路。
隻是如今的情況不同,怪物們都清醒著,庭院中警報聲四起。要穿過密集的怪物群,躲開他們的搜索,走到那條逃生通道很難。
需要實力,運氣,以及合理的規劃。
林苑伸出手,沾著一點糖粉的白皙手指點在圖紙上,提出了自己的建議。
她覺得在一些敵人特彆集中的關卡,並不需要戰鬥和繞路。她有把握能夠掩護兩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混過去。
有哨兵的配合,通過那些地方的速度會很快。在這樣短暫的時間裡,完成大麵積的思維乾擾,對她來說並不算難。
甚至比她自己一路穿行到這裡時遇到的很多情況還更輕鬆。
倪霽思索了一會,叼著手電,用筆修改了幾個位置。
如果隻有他一個人,這些地方是他不得不遠遠避開的關卡,遇到無可避的情況,就免不了一場血戰。
但身邊多了林苑,事情就變得不一樣了。
異常艱難的逃脫,隻因為這一個夥伴,就似乎變得完全可行了起來。
哨兵半跪在地上畫線路圖,戰術服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線條完美的手臂。
戴著黑色手套的手指握著筆,迅速而精準地在圖紙上拉出線條,標記上一個個戰術圖標。
然後轉頭看林苑,等著林苑的意見。
林苑看著那些黑色水筆勾勒出的線路圖。
發覺很多關鍵位置地勢差異極大。路線很精煉,但如果隻有她自己,以她的身體素質,走不了這條路。她根本不可能爬那麼高的牆,跳那麼深的跨度。
隻因為身邊多了一位哨兵,就一個人而已,很多異常麻煩的事情,突然就變得容易了。
咦。
兩個人幾乎同時在心底咦了一聲。
有她(他)在。
有這個人在身邊,真的是太好了。
儲藏室的空間很狹窄。燈光昏暗,隻有一盞細細的戰術手電照明。
兩個人湊得很近,共同指著攤在地上的一張圖紙。
倪霽發現自己的心又一次動搖了。
在看見她的一瞬間,在她說彆人是她的哨兵時,在她朝自己露出笑來的那一刻。
其實心底那一點自以為是的防線早就被擊中,碎得沒邊了。
倪霽從來不知道自己是一個這樣軟弱的人。明明在不久之前,他才下過決心,不再關注,不要再靠近這個人。
他本來是一個隻要下了決心,就是刀尖刺進胸口,破開血肉,把他剔得骨肉支離,都不會輕易更改的人。
太,沒用了。
“怎麼了?”林苑偏過頭來問他。
黑暗密閉的空間裡,一點點的燈光照在她的臉龐上,像探進迷夢中一盞朦朧的月。
月亮不知她在黑夜中的美麗。
她不會知道我心裡在想些什麼。
如果管不住自己的心,至少不要讓她知道就好。
倪霽把目光收了回來,折起那張紙,放進胸前的口袋裡。
“我們走。”他按住門的把手,“戰鬥不會輕鬆。”
戰鬥很艱難。
宮殿的每一個角落,都響徹著尖銳的警報。
所有金屬腦袋的士兵們在建築和花園中狂躁而憤怒地來回穿梭。
他們不隻是渾渾噩噩的怪物,而是已經擁有思維和智慧,同時還擁有強大身軀和凶猛攻擊能力的戰士。
這使得他們每個個體都變得異常強大。
“竊賊。找到那個竊賊!”
“找到他們!卑鄙的竊賊!”
到處都是通紅的眼睛,乒乓作響的金屬碰撞聲,來回疾衝的腳步聲像颶風一樣四處刮起。
倪霽雙腿分立,穩穩站在一個挑空的欄杆上,接住從高處一躍而下的林苑。
隨後他倒掛身軀,伸長手臂把林苑輕輕放到再下一層的走廊。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一隊雙眼泛著紅光的金屬衛兵在樓道兩端同時出現。
他們頂著沉重的金屬腦袋,卻擁有像幽靈一般詭異的腳步。
按著武器,身體前傾,腳踩著牆壁,無聲無息風一般掠過,速度快到足以支撐讓他們在豎直的牆壁上遊走。
倪霽腰部用力,在敵人通紅的目光看上來之前,精準收回身軀。
他的手指和腳尖扣住欄杆外部的牆縫,幾乎像是一隻壁虎一樣貼在走廊的外麵。
怪物們貼著走道掠過,和倪霽藏身之處,僅僅隔著半人高的牆。
但凡有一隻怪物伸出一點點的腦袋,就可以看見掛在那裡的倪霽。
倪霽屏住呼吸,收斂情緒,貼在牆麵上,一動不動。
黑色的戰術服幾乎讓他和夜色融為一體。
一整隊的畸變種從他身邊穿了過去。
其中,一隻體型巨大,拖著沉重鐐銬的畸變種在路過倪霽藏身的牆體前,放緩了腳步。
“我……好像……感覺到了什麼。”他六邊形的腦袋上,發出遲疑的聲音。
【沒有,你什麼都沒發現。】
一個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
六邊形愣了愣,“啊,對……什麼也沒有。”
他重新跟上了隊友們的腳步。
走廊的另一頭,穿行而過的搜索隊也即將消失在走道口。
走在最後的一隻畸變種,卻突然停下腳步。
他三角錐型的腦袋上,單獨的眼睛眨了眨,露出了一點疑惑的神色。
“我好像感覺到了一點什麼。”
他轉頭走了回來,獨眼中的顏色逐漸變得血紅。戴著潔白手套的手指輕輕抓了一把身側的牆壁。
那堅固的牆體在他修長的手指中輕易變成粉末。
三角錐拍掉手上的粉末,整了整西裝上的領帶,一步一步,好整以暇地,朝著倪霽所在的位置靠近。
【沒有,你什麼都沒有發現】
一道強大而簡單的指令,在他腦海中強勢響起。
三角錐的眼神茫然了一瞬,片刻之後卻又恢複清明。
他的眼中現出了被愚弄之後憤怒的深紅。可是下一刻又再一次陷入茫然之中。
如此轉換數次。
【回去,你什麼也沒發現】
【轉過身。】
【回去,立刻!】
他冥冥之中,聽見了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威嚴聲音。
一道,又一道的響起。
沉重,強勢,不容抗拒。
像是某種不敢窺視的巨物,隱隱地一個個出現在黑暗中,就在他的眼前。
巨大詭秘無法形容,像是他們的國王帶給他的感覺一樣。
三角錐覺得自己的意識在溶解。
有什麼東西,一個強大而難以抗拒的意誌在拆解他金屬大腦,入侵他還不太穩定的精神世界。
幼小的精神世界抵擋不住強大而專注一致的入侵。
開始溶解,潰散。
意誌變得恍惚,他在逐漸失去身體的控製能力。
在那些無法描述的巨大存在前,三角錐突然覺得自己變得很異常渺小。
他曾經以為自己很強大。他擁有強大的身軀和能夠思維的腦袋。
比起身邊那些還渾渾噩噩,茫茫無知的同伴們都強大。
到了今天,他才發現自己其實還很幼小。
幼小,脆弱,毫無保護自己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