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霽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夜晚的街道燈光昏暗,地麵濕冷。不時有衣著破爛的行人佝僂著身子,袖著雙手,腳步匆匆地在路邊走過。
哪怕這裡是帝國的都城,但除了白塔周圍那特殊的一圈,大部分地方都像是這樣破破爛爛的。
在這個世界裡,大部分哨兵和向導活得艱難,普通人的日子更是不好過。
宿舍的樓下,停著一輛送煤球的板車,一位頭發斑白的老人和他瘦骨伶仃的孫女合力抬著一箱沉重的蜂窩煤,吃力地往樓上送。
老人邊走邊彎腰咳嗽,七八歲的小女孩努力抬高自己的手臂,幫年邁的爺爺多分擔一點重量。
倪霽從狹窄的樓梯路過,單手提起那個漆黑的煤箱,長腿邁開幾步就把那個箱子提上了樓。
老者跟上樓,伸出一雙黑手想和倪霽道謝,看見自己一手的煤灰,又不好意思地往回縮。
倪霽沒有嫌棄,伸手和他握了一下。
老人的手指關節腫大,貼滿卷了邊的膏藥,掌心很粗糙。
“謝謝,謝謝。每次都麻煩小哥你。”送煤老人笑著和倪霽道謝。
倪霽低頭看自己的手心,握手的觸感留在那裡,手指上留著黑色的煤灰和人類肌膚的溫度。
“她握了很多人的手,除了我。”
年輕英俊的哨兵低頭看了自己的手半天,突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讓樓道裡卸煤球的老人和小孩不明所以地抬頭看他。
倪霽進入了自己的單人宿舍。這裡還是他剛回京都的時候,曹俊民給他安排的屋子。
後來他升職了,也沒有換地方。住在哪裡對他來說都差不多,他寧願住得破舊偏僻一點,也不太想和白塔裡的那些皇家衛兵們擠在一塊。
屋子不大,直筒形的,帶著獨立的洗手間和可以做飯的陽台。
屋內除了一張床,一個衣櫃,一些可以訓練的器材外,乾淨冷清,看不見一絲雜物。
今天曆經數場艱難的戰鬥,已經疲憊的不行,但倪霽還是按照往日的習慣,做了半個小時強度很高的力量訓練,再洗了一個澡。
他從浴室出來,坐在床邊擦著滴水的頭發,到了此刻,身體累到極限,但還是不行,耳邊好像一直隱隱約約響著那首歌。
當時,站在門外告彆。庭院中傳來一點歌聲。那是一個女孩的聲音,溫柔而甜美。
明明不是強勢的精神力攻擊,沒有火焰和深淵,也沒有尖刀和利刃。隻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女孩在輕聲歌唱。
卻不知道為什麼,在那樣的月色和燈光下,在眼前那個人琉璃似的目光中,那歌聲一路地鑽入心底,撥動了他的心弦。
突然很多壓在心底的東西,就那樣浮動上來,心變得虛浮,紛亂的思緒在腦海中來回翻滾,難以抑製。
直到他一路走回家,做完了一切,坐到了床邊,那些凝亂的想法還擾亂著他的心神。
倪霽重新站起來,圍上圍裙,提了一桶水開始打掃衛生。
屋子本來就很乾淨,毫無雜物,幾乎不像是一個活人居住的空間。
但他又把每一個角落都仔仔細細擦了一遍。跪在地上,低頭用沾水的抹布清潔地麵。
她和很多人都握過手,唯獨漏了我。
她給那隻獨角獸做精神疏導。
她好像很喜歡毛茸茸的東西。
……
倪霽知道自己十分可笑,他覺得自己像一個無理取鬨的兒童,太難看了。都怪那首不知道從哪裡傳來的歌。
所有的健身器材都被他擦了兩遍,地板亮得可以照人,他還陷在混亂的牛角尖裡。
倪霽把抹布丟了,坐在床邊沉默了好一會,脫下圍裙,穿上外套,重新打開門走進夜色中
……
林苑坐在餐廳裡,和小鎖薰華三人一起圍坐在餐桌邊吃晚餐。
薰華從不進食,每天吃飯的時候隻端著一杯水,坐在餐桌邊算是陪伴大家。
小鎖食量很大,大部分時候隻吃生冷海鮮和水果,她坐在餐桌另一頭,麵前擺著堆滿食物的大大水晶盆子,舉動斯文,食物消失的速度卻異常地快。也不知道是怎麼做到的。
林苑不知道為什麼,有一些不太有精神,連自己最喜歡的食物,都吃得有力沒氣。
她和薰華小鎖說起今日在白塔中的見聞。簡略地提到了女王陛下,還有那位皇家衛隊的長官,以及那場比賽。
“在我們那個時代,在位者是一位國王,很少有出現女王的統治。”薰華端著他的黃金水杯,回憶起數百年前的世界,“好像在我最後的那段時間,隱約有聽說一位女王陛下就要登基了。”
林苑唔了一聲,又說起她看見了熊貓和獨角獸的精神體。
“所以兩位哨兵都拚儘全力,負了傷。您卻隻給一個人做了精神疏導?”薰華把水杯輕輕放下,看了林苑一眼。
林苑啊了一聲,她沒想過這個。
她當然是有很多理由的,比如那隻獨角獸的精神狀態已經到了很嚴重的程度。比如他經受了長期的折磨虐待十分可憐。比如倪霽……是自己人。
但她解釋不了這麼複雜的情緒,隻好用一塊鮮嫩的牛小排把自己的嘴堵住了。
“您可能不知道吧,倪霽他在汙染區裡,陷入猩紅之卵幻境的時候,精神上也受了不輕的傷。”薰華戴著白色手套的手指,點了點自己心口的位置,“他一路回來之後,似乎沒有接受過向導的疏導。我感覺他的世界也十分疲憊。”
林苑的觸手們在身後扭來扭去,本體已經不會說話了。
薰華站起身,把餐椅推回原位,微微點頭示意,離開餐桌,回他的庭院中去了。
他在月見草的種植地邊歎了口氣,給新植入的花草澆水。
這份園丁的工作真不容易,需要操心的事簡直太多了。
但有這麼多事可以忙碌,有這麼多人可以操心,讓他覺得活下來的日子也不像想象中那麼難熬。
身體重新長了出來,每天忙忙碌碌的,閒時聽聽溫莎的歌,逗逗樹洞裡的土撥鼠。
雖然自己不是人類,但好像也還能在陽光裡活下去。
小薰,我希望你能好好活著,活在陽光裡。
晚餐結束許久,坐在客廳裡翻書的林苑聽見了大門外響起門鈴聲。
薰華不知道去了哪裡,小鎖也好像睡著了。院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應答。
林苑隻好自己去開門,穿過影影綽綽的庭院的時候,觸手們跟在身後遊走,像得了什麼寶貝,歡喜快樂地一路鳧趨雀躍。
大門打開,林苑看見了一路跑得有些氣喘的倪霽。
“我……”倪霽喘了口氣,平穩了一下自己的氣息,“我想麻煩你,能不能也給我做一遍精神梳理?”
他本來有諸多的不好意思,但在看見林苑愣愣的小臉從大門內伸出的時候,在一鼓作氣把話說出口之後。心中那百般糾結,也都通暢了。
“如果不會太辛苦的話。”他笑了起來。覺得自己太可笑了。但心情很好,難得地舒坦。
林苑愣了一會,心底高興起來。她當了這麼多年向導,幾乎沒有哪位哨兵主動找她做第一次的精神疏導。除了那位已經在記憶中很模糊的未婚夫。
哨兵都畏懼和不喜歡她的精神梳理,很少有人會主動找她。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連夜敲門,想要她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