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之中,少年撐著一把油紙傘,跨劍而行。
他腰上跨著的,是一把凡鐵打製的長劍。又有一點不同,這把“日影劍”在打製過程中,匠人往裡麵熔了一塊二階玄星石。
打劍的匠人二十年前自覺進境無望,便從歸元宗器峰還俗歸家,頤養天年。之後又被邀請到穿雲樓,當一位客卿,指導穿雲樓弟子煉器。
穿雲樓盤踞在楚國東側,比不上歸元宗勢大,但在幾個城池之中頗有威望。能找穿雲樓客卿打劍,已經是秦老爺托了許多關係、散了許多銀財,才敲定的好事兒。
即便如此,少爺也等了足足數年,終於拿到“日影劍”。
秦老爺因此欣慰。
哪怕他明知,等兒子進了歸元宗,宗內多天材地寶,二階玄星石不過爾爾,到時兒子一定能拿到更好的武器。可當下,他還是願意給兒子最好的。
少年與母親曾與父親失散,孤苦無依。興許是這段經曆磨煉,等到兩年後,秦老爺找回妻兒,驚喜地發現,兒子竟然已經能感應到周遭靈氣,並且稍作利用。隻等再長大些,經脈開闊,就能引氣入體!
這想法果然不錯。
少年十歲踏入煉氣期,其時他母親已經病逝。秦老爺在祖宗祠堂內待了多日,出來以後叮囑兒子,要韜光養晦,此事除了父子二人外,就是天知地知祖宗知,不能再告訴旁人。
在秦家一應下人麵前,秦少爺依然在努力準備,等靈氣充入經脈那日。
秦老爺欣喜之餘,又憂心忡忡,心道:兒子如此天資,在這座小城之中,未必是好事。
可等數年過後,歸元宗收徒的消息一路往東,傳入秦府。秦老爺拍案一笑,“我等了多年,終於等到今日!”
於是為兒子準備行裝,送他西行。
少年一路趕往郢都,路上幾次路見不平、拔劍相助。日影劍出,劫道山匪無一逃脫。而少年慢悠悠地擦著劍上血,閒閒一笑:“沒有幾分本事,還敢出來劫道?”
他年紀尚輕,不過十五六歲,眼神清亮,帶著十足少年氣。
歸元宗勢大,人人心向道途。魔族已被趕入南地三千年,妖邪心法傳承斷代
。可這並不意味著,碧元大陸上唯有善人,再無宵小。
打劫趕去郢都、姑蘇、鹹陽三城,期圖被歸元宗收作弟子的年輕人,曆來是各山山匪二十年一度的大買賣。
他們也會挑軟柿子捏。而在山匪眼中,年紀輕輕、孤身一人的少年,就是個十足的軟柿子。
可惜山匪打鷹多日,終究被鷹啄了眼。
因身側人多,郢都雨中,少年自覺地把傘舉高。
他在同齡人裡算得上高挑,可年紀尚輕,還沒完全長開。要把傘撐高,就得舉起手來。
路上結識的友人見了,笑他:“子遊,你這樣子,當真怪哉。”
少年就跟著笑一笑。楚慎行看他側臉,這一笑之下,少年眉梢眼角都顯得出奇俊秀,恰若生輝。
他對友人說:“我這是懂禮謙讓——”嗓音一樣帶笑,又歎口氣,“怎麼覺得人越來越多?”
“這裡找不到能住的客棧吧,人這麼多。”同行一個小胖子四處張望,“柳叔,你說?”
同伴喊著話,那少年便轉臉,去看方才人群中那一道影子。
他視線與楚慎行相對。
這一眼,秦子遊並不知道自己看到的究竟是誰。他抱著一個念頭:這就是歸元宗仙師嗎?
步法飄逸,當真令人豔羨。
待我入了歸元宗,勤學苦練……他日,我也能做到這般?
秦子遊思及此處,心中鼓噪。
下一眼,那仙師沒入人海之中。
秦子遊微微遺憾,收回視線。
他暫時不知道,仙師並未遠離,而是始終注視自己。修為相差太多,秦子遊倒是會用神識探測周邊環境,奈何周邊人流熙熙,神識鋪出去,便如水入了油鍋,無數細微動靜紛湧而來,攪得他頭都要痛。
這一日與楚慎行記憶裡的過往沒什麼不同。
在見到過去的自己後,他視線又落在旁邊的小胖子、青年人身上。
楚慎行花了點時間,慢慢想起來,自己來郢都的一路,是遇到一些“友人”。
小胖子姓孫,他口中的“柳叔”,則是家裡為他請的護衛,一位煉氣中期的中年人。
至於小胖子,他堪堪引氣入體,馬上要過二十歲生辰。自知仙途無望,即便運氣甚好,也至多能進入歸元宗外門,負責一些雜事,眼
看旁人修行,自己卻始終不得進境。磨上十幾二十年,心氣消磨完了,再還俗歸鄉。
這種人太多,連孫胖的護衛柳叔,也是其中一員。
回歸俗世後,他們大都會選擇進入一些官宦之家,充當護衛。也有人在凡人城池當了將軍,三國交戰時,雙方將領,沒準兒就曾在歸元宗外門以“師兄、師弟”相稱。
此番趕來郢都,孫胖主要是為開闊眼界、增長見識。
西行過程中,遇到秦子遊,算是孫胖的一大收獲。在他看來,以秦子遊的修為、身手,外加年紀,這位小友不單板上釘釘地能拜入歸元宗,甚至很有可能成為內門弟子——往前一步,成為親傳弟子,也並非沒有可能。
秦子遊倒是沒這麼自信。聽孫胖說起這些事,總有些哭笑不得。
至於另一個剛剛與秦子遊玩笑的青年,姓張,名叫張興昌。
他不愛學劍,更喜歡撫琴弄弦。可惜西行一路,不好帶上常彈的琴,隻好在行囊裡揣一根笛子,聊以自`慰。
張興昌被選入樂峰內門。在歸元宗的前幾十年,秦子遊和他時常來往。可往後,張興昌勉強築基,卻不能再進一步。百年將至,他白發蒼蒼,麵容清臒。可昔日好友依然年輕、雋逸,頂著一張數十年不變的麵孔,聽他在高山之上彈了最後一首《折柳曲》。
接著,張興昌溘然長逝。
他懷裡依然抱著那架古琴。前一刻,秦子遊在與他講話,讓他看新起的晨光。下一刻,秦子遊意識到什麼,眼眶微微酸澀,不忍轉頭。
而在那之前,秦子遊已接連接到父親去世、孫胖去世的消息。
他的“塵緣”徹底了斷。往後,與他相牽掛的,唯有師門。
楚慎行記得,那會兒,宋安還來安慰自己。
他說:“子遊,你天分甚高,繼續往前,周遭的人會越來越少。但也有人,能和你走到最後。”
楚慎行問:“師尊,什麼是‘最後’?”
宋安坐在他身邊,溫潤如玉,眉眼清俊,說:“自然是得道飛升。”
楚慎行失笑。
他那會兒的確因為宋安一番話,而心境開闊許多。
過往不再,但他與師尊、師弟、師妹……還有以後。
這些心情,八百歲的楚慎行幾乎
忘卻,十五歲的秦子遊無從感受。
有了一個切入點,楚慎行眼看那一行人停下商量,最終決定折返,去郢都外圍,找一個相對僻靜的地方,看能否找到一家有空房的客棧。
這一行人裡,唯有柳叔拿了一個芥子袋。但裡麵空間不大,隻夠塞些銀兩,連下品靈石都沒有幾塊。孫胖自認家中富庶,可到了郢都,忽然發覺,原來自己從前不過坐井觀天。銀子再多,又有什麼用?仙師們可不愛這些俗氣的阿堵物。
這讓孫胖多少鬱結。
幾人該換方向,可惜即便是外圍,客棧生意依舊紅火。許多家明擺著說了,不收銀兩,隻收靈石。
孫胖大失麵子,張興昌心態倒是還好,笑道:“我們來時,城外路上不是有間破廟?照我說啊,不然的話,咱們就睡那裡了。”
孫胖咕噥著搖頭,顯然並不願意。秦子遊看了兩邊態度,斟酌一下,要說什麼。
旁側樓上,楚慎行忽而抬眼,看著一個遠遠走來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