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慎行聽少年絮絮叨叨。
他看出來,秦子遊其實並沒有完整思路,加上酒意催動,完全是想到哪,就說到哪。說著說著,又要自己否認:“……不會,楚仙師怎麼會知道魏郎和月娘的打算?”
他嘟嘟囔囔,覺得自己多心。
兩人踩在劍上,距離極近,楚慎行能看到少年麵孔上的每一絲表情。
從微微擰起的眉尖,到蘊藏了百般心緒的眼睛。
楚慎行看著、聽著,喝酒。青藤扯住少年衣袖,在秦子遊略帶困惑的目光中,帶著少年坐在劍上。
楚慎行同樣盤腿而坐。
如此一來,一柄日影劍當然不夠。秦子遊看到愈多青藤,在劍上鋪出一張小榻。他忘記言語,愣愣看這一幕,直到楚慎行提醒他:“子遊,你說我不會知道魏郎與月娘的打算?”
他這話,像是催促秦子遊繼續往下說,也像是某種蘊了深意的反問。
秦子遊低低“啊”了聲,記起方才的白雀。他意識到:仿佛……楚仙師隻要想,就可以知道。
可既然知道,為何不早些現身相助?既然想要相助,為何要等路鶴軒出現、打傷魏遠?
秦子遊在心中前前後後推了幾遍,總覺得矛盾。
他問:“楚仙師——”
嗓音輕而軟,透著這個年紀特有的清亮。
相識不到一日,秦子遊已經十分信任楚慎行。
楚慎行坦然接受這份信任,心想:他還沒有吃過苦頭。
六七歲時那段艱難歲月已經離秦子遊遠去。按說那是記事的年紀,可到最後,秦子遊偏能忘掉其中苦難。
他記得最深的,是贈他一碗飯、讓他順利帶藥回家的仙子;是踩在磚上、從牆頭遞他一顆海棠果的鄰家姐姐;是無論日子多苦,都要拾起一根木棍,在泥土地上溫柔教兒子認字的娘親。
秦子遊好像天生心思純淨。
少年東扯西扯地想了一通,正在思緒越跑越偏時,倏忽記起:我是要請教楚仙師其他事。
秦子遊抿了抿嘴,不再糾結楚慎行是否真與趙開陽、白天權有舊怨,改口問:“我有兩件事不解。”
“其一,”他目不轉睛看楚慎行,“昨夜楚仙師告予我
和魏郎,說要為月娘換新身體。那會兒,我見魏郎似是心動……他尚且不知楚仙師的手段,既如此,魏郎是當真想要奪舍其他修士?”
楚慎行頷首:“是。”
秦子遊瞳仁一縮。
若說趙開陽、路鶴軒的行事,打破了他對歸元宗的憧憬。那此刻楚慎行給出的答案,就乾脆模糊了秦子遊心中“善”與“惡”的邊界。
少年陷入苦惑。
他喃喃自語,十分費解:“怎麼會。”
楚慎行反問:“怎麼不會?”
秦子遊不答,眉尖緊蹙。
楚慎行道:“子遊,先前在望月樓,我們四人一起喝酒。我聽孫、張兩位小友說,來郢都一路,你殺了十數名山匪。”
秦子遊答:“是。”
他問心無愧。
可楚慎行說:“那些山匪,也是爹生娘養,要養活兄弟、孝順父母。”
秦子遊嘴唇輕輕顫動,還是那句:“怎會……”
聲音更添幾分踟躕。
楚慎行語氣平平,陳述:“殺了你們,他們拿上銀兩、靈石,自能花天酒地,不理其他。”說著,他忽而促狹地笑了下,有意拉長語調,“一個孫小友,就夠他們金盆洗手。”
秦子遊放在膝頭的手輕輕捏緊。
楚慎行逗他:“倘若真能金盆洗手,那往後幾年,娶妻生子,置辦田莊,興許還能成為鄉中義士。”
少年的嘴唇抿成一條細線,顯然並不讚同。
可他沒有反駁。
或說不知如何反駁。
楚慎行話鋒一轉:“可他們從前橫行鄉裡是真,明火執仗、殺人越貨同樣是真。你鏟惡鋤奸,隻怪他們不敵。”
“再說魏郎,”楚慎行道,“他敵不過歸元弟子,卻又不將其他修士看在眼中。於旁人來說,他與歸元弟子有和不同?你見他為月娘肝腦塗地,卻不見他此去一行便是拋卻高堂,難道武帝真不會追究魏遠父母?你憐他遭人欺淩,卻不曾想過,如若你正適合月娘奪舍,魏遠又將待你如何?”
秦子遊被楚慎行這一番話鎮住,過了許久,終於自問:“是我錯了?”
楚慎行看他。
他溫和回答:“子遊,你沒有錯。”
秦子遊眼皮顫抖、睫毛在他眼下映出婆娑的影子。
他忽然意識到,兜兜轉轉,自己的
兩個問題,其實該歸在一起。
秦子遊說:“楚仙師,我如今不慕歸元宗高義,我知自己從前想錯,可——我依舊想要修行。”
楚慎行聽了,微微笑了下。
他知道,自己正在慢慢接近目標。
宋安慣於偽裝。雖說自己已經打斷了他與秦子遊“郢都初逢”,讓秦子遊不再認識一個好心且且俠肝義膽的“宋真人”,但倘若楚慎行因此放心、與少年彆過,那哪怕秦子遊已對歸元宗心懷芥蒂,之後也不一定能真正避開宋安。
宋安的“係統”,總讓楚慎行心懷警惕。他可以扮成女郎,贈秦子遊一碗飯。也就能扮作老嫗,救秦子遊於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