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楚慎行與秦子遊未至金華縣,九月末,會有儒風弟子趕來此地查案。他們順著線索,順著黔江往上,耽擱了好一番時日,終於發覺錯處,再回縣城,發覺玉清觀已人去樓空。
八百年後,改名歸來、洗刷冤屈,最終扛起與魔族對抗重任的楚慎行,會在對陣魔修之中,見到一名分明入了魔,卻還一身道袍,蕭疏軒舉的金丹修士。
而八百年前,小小縣城中,一個護衛的死,成了縣誌中輕飄飄的數字。何年何月,魔修作亂,戮此地百姓十數人。
齊天澤消沉良久,到底與王員外的孫女成婚,有了嶽家相幫,往後幾十年,不說平步青雲,至少仕途順遂。
再百年,隨著吳國的覆滅,再無人提起金華舊事。
……
……
這些“過往”,對楚慎行而言,部分已經發生過,隻是他身在歸元,無從知曉。
部分則還在未來,但隨著他被天雷劈回八百年前,也都成了飄渺雲煙。
此刻,他微笑著看徒兒繼續審妙雲。齊天澤被叫來,麵露迷茫之色。縣丞也不知發生什麼,左右看看,悄然挪去郭初一旁邊,問他眼下是何狀況。
妙雲心冷,知道自己難逃一劫。他有這番境遇,說來怨不了旁人。可此刻,看著高高在上、視自己若螻蟻的楚、秦師徒,他怎能不恨!
然而心思一起,便有兩道神識壓來,丹田上的痛楚更加明顯,這是明晃晃的威脅!妙雲含恨咬牙,知道自己不能對這對師徒做什麼。他的道途,恐怕就要止於此處!
但他不甘。
哪怕拉不下那對師徒,至少不能讓旁人好過。
想到此處,妙雲心一橫,大喊:“贏仙師、楚小仙師,我技不如人,被你們捉了現行,我認!儒風寺往後待我如何,都是應該,怪我鬼迷心竅。”
旁人看他,心思各異。
妙雲冷笑一聲:“七月至今,我殺了十二人,吃了十二人。”
此話一出,縣丞麵色微動。
旁邊的齊天澤也露出迷茫目光。他是縣令的兒子,卻不會插手縣中案件。再者說,他剛從姑蘇回來不久。段哥沒了,他一心一意沉浸在悲傷之中。父親幾次要他去拜謁王員外,
齊天澤知道父親的意思,也知道王家娘子對自己有意。他為此心煩意亂,並不願往。
即便如此,他也知道……
秦子遊:“哦?可在仵作房裡,卻躺過十三具屍身。”
妙雲慘然一笑:“段護衛的死,是旁人陷害於我。”
這話一出,如晴天霹靂,落在堂中所有人身上。
除去齊縣令。
他下意識看向旁邊那對師徒。
楚小仙師還在和妙雲問話,旁邊縣丞已經意識到事情嚴重性,打起精神,忙不迭地取紙筆,要記下妙雲所說內容。
齊縣令喉嚨發乾,緩慢地想,自己究竟有沒有什麼遺漏。這樣思緒遲鈍地計較片刻,忽而有些針芒在背之感。
他循著直覺,看向始終高坐不言的贏仙師。
贏仙師竟同樣在看他。
兩人對視,楚慎行露出一個若有所指眼神。齊縣令看到,腦子裡“嗡”一下,意識到:完了。
他們知道。
他們恐怕早就知道。
既然離開金華縣是假,那往前表現,又有多少是真。
他這輩子,一心鑽營,可因出身太差,哪怕機關算儘,也不過戴一頂縣令的烏紗帽。兒子還算聰明,年紀輕輕,便連過院試、鄉試。齊縣令為之欣喜,哪怕知道兒子不愛女色,偏好男兒,也隻當年輕人,玩心重,不必在意。
世道如此。
在外怎樣都行,可到了年紀,總要娶妻。
偏偏齊天澤不願。齊縣令這才知道,自家大郎竟然和一個男人玩兒起真感情。
齊縣令無比厭惡段青。自己百般巴結,總算成了王員外的“友人”。員外那孫女,齊縣令聽說過,便動了心思。往後進展順利,王小娘真的思慕上了齊大郎。若這親事能成,對齊家而言,毫無疑問是高攀。
他為兒子尋了這樣好一門親事,兒子卻抗拒!
春闈在即,齊天澤帶段青一同入姑蘇趕考。齊縣令有再多心思,也隻能暫且按捺不動。
可幾個月後,兒子回來,卻落榜。王員外聽聞,寬厚一笑,說年輕人,再讀三年也就是了,並不介意。又說,大郎到底到了年紀,該成親。
這是明晃晃的暗示,要齊縣令去下聘。可齊大郎仍然不肯點頭。
恰逢城中命案率發,齊縣令咬咬牙,終於下定
決心。
他含混問過妙雲,知道那些死者身上不對,案情不是自己一介縣令可以查清。
齊縣□□很好,再過兩天段青身上妙雲先生的術法也要失效,屆時下葬。儒風仙師來了,要查案,卻無論如何也查不到他身上。段青的死,會像是一片落在林中的葉子,無人得知其中異樣。
誰能想到!
他兩股戰戰。
偏偏,那小仙師慢悠悠說:“既與妙雲無關,這樣講來,段護衛之死,就是一個尋常案件。”
齊縣令口乾舌燥。
縣丞看他一眼,困惑於頂頭上司在此刻的態度。但聽楚小仙師這樣說,此人便恭恭敬敬道:“是。”
小仙師道:“那還是縣衙來查。”
齊縣令有些摸不清他話中意味。
楚慎行卻知道,這是徒兒在“克製”。
在他還是煉氣中期的秦少俠時,嘉陵江上,秦子遊毫不猶豫,一劍斬殺要害自己的船夫。
但此刻,他已經築基,麵對此情此景,秦子遊反倒斟酌更多。
他看過是是非非,知道趙開陽炮製天陰之體,對待活人,宛若對待靈草靈獸。趙開陽活了千年,而秦子遊如今不過二十餘歲。他現在不會如此行事,可往後呢?
秦子遊給自己劃了一條模模糊糊的界限。
所以他決定,自己不應插手。
最先那會兒,齊縣令覺得,無論如何,這是一樁好事。
但他還不知道,自己心情大起大落,都被齊大郎看在眼中。
齊大郎心頭一震。
一邊是死無全屍的段青,一邊是為他儘心儘力的父親,與能將人壓垮的“孝道”。
他臉色青白,嘴唇顫動。這一幕,又被旁人看在眼裡……
十日後,儒風弟子抵達金華縣,見到被捆在地牢,被靈陣鎖住的妙雲,還有氣氛詭異的縣衙諸人。
這時候,楚慎行已經與徒兒、秦老爺一起,離開東陽府。
楚慎行不插手徒兒的決定,但他也知道,臨走前,秦子遊備了一封信。
點了靈犀的螞蚱慢吞吞爬到縣衙內。倘若往後,段護衛之死被壓下來,不再深查,那東陽府府衙中,便會出現一封寫明一切的信。
又是西行。
秦老爺修為不高,不能禦劍,隻能慢慢行路。
路上,秦子遊悉心教
了父親一些法訣,又備下許多靈符、靈丹給他。
到夜裡,秦老爺睡了,秦子遊對楚慎行說:“我算是知道,當年爹爹送我離開平昌城,是什麼心情。”
幾人偶爾進城,大多時候,還是露宿野外。
秦老爺每夜休息,楚慎行與秦子遊在一邊修行。
路上遇到幾個妖獸,不用楚慎行出手,秦子遊也能除掉。往後,他乾脆學師尊從前訓練自己那樣,拿這些妖獸給父親練手。
秦老爺原先忐忑,擔心自己耽擱楚仙師的事。但看了段時日,他反倒釋然。楚仙師待子遊甚好,見了他,也表現溫和。雖然是子遊師尊,但在他麵前,卻更像一個小輩。
秦老爺為此詫異過,但他是經商之人,最擅長與人打交道。待摸清楚仙師態度,某日晚間,他借酒相詢。楚仙師靜了片刻,看他,說:“我看秦老爺,便想到父親。”
秦老爺瞳孔一緊。
楚仙師淡淡道:“我十五歲離家,往後百年,不能下山。再回故國,父親撒手人寰。他死前兒孫滿堂,原先的小商成了當地望族。這輩子,大約都不再有遺憾。”
秦子遊聽著,眨眨眼睛,心裡浮出一點酸澀。
他而今有師尊,父親也安好。哪怕宋安仍然是潛在威脅,但比起師尊不能與至親相見的過往,實在不知好過多少。
楚慎行察覺到徒兒心境,微微一笑。青藤從地麵鑽出,勾住秦子遊手腕。
是一種無聲的安撫。
楚慎行繼續說:“弟妹或成材,或安康,少說也可富三代。”
秦老爺聽著,說:“如此……”
他想到自己那個“夢”,還有其中的漫漫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