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暖暖的灑在身上, 周露眯了眯眼睛,身體懶洋洋的。她坐在街邊的長椅上,晃悠著兩個小短腿,舔食著嘴裡的草莓味棒棒糖,心情晴朗地宛如一碧如洗的藍天。
她在這裡等待給她買蛋糕的丈夫。年紀大了,就喜歡吃這些甜蜜蜜的東西。她年輕那會兒, 牙齒都掉光了,彆說甜食了,就連麵條都咬不動。現在她年紀大了,牙齒都重新長回來了, 她可以儘情吃她年輕時不能吃的東西了。
這時,一位滿臉皺紋,身體佝僂的年輕人坐在了她的身邊。她含著糖,鼓著腮幫子瞥了他一眼,目光幾乎是立刻就停在他拿在手裡的書不動了。
“你也喜歡泰戈爾的詩集啊。”她主動搭話道。
年輕人笑著點了點頭,問:“您也喜歡?”
泰戈爾的詩集勾起了她的一段久遠的回憶。
也許人年紀大了,就是喜歡回憶過去。她笑眯眯地問道:“年輕人,要不要聽我講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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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遇到那個神秘的書店老板時,周露還是個六十七歲的年輕人,所以她身體佝僂, 渾身病痛, 走幾步都要喘口氣。
之所以會進去那家奇怪書店,是因為她迷路了。那天是社會撫養部門給60歲以上的公民發撫養金的日子。因為她糟糕的記性,所以去市政府領完撫養金沒多久, 她就發現自己迷路了。
她隨著陌生的人群走來走去,稀裡糊塗地就進了一家書店。書店老板是個很年輕帥氣的小夥子,看起來年紀已經很大了。
看到她進來了,老板立刻停下了逗弄黑貓的手指,站了起來,微笑著問道:“您好,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
周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請問一下,白橋街怎麼走?”
老板短暫思索了一會兒,然後清晰流暢地給周露說出了具體路線。怕周露忘記,他還專門在紙上畫出了詳儘的路線圖,雙手遞給了周露。
周露有點感動,她的目光在擺滿書的店裡停留了幾秒,隨即決定,在這裡買幾本書好了。
“我想在這裡買幾本書。”她問:“您這裡有什麼書可以推薦給我嗎?”
“您想要看哪方麵的書?”
周露猶豫了一下。雖然每個理想國的居民破開母樹結出的命果出生後就已經懂了基本常識,但是如果以後想要找一個好工作,僅僅簡單的常識是不夠的,還需要係統的學習。所以她七十五歲那年就進入了政府專門給公民設立的學校進行學習。今年是她學習的第八年了,雖然記憶力、體力和視力都很糟糕,但是她一直在努力。
然而這一切都在半個月前改變了。班級裡來了一個轉校生。那是個溫文爾雅,幽默風趣的年輕紳士,和周露同齡,但是比周露聰明很多。
周露偷偷看了老板一眼,她覺得等轉校生變老後,一定會像這個老板一樣帥氣。不過就算他老了不帥也沒什麼,因為人生醜陋的年輕時光太長,而美好的老年生活太過短暫,所以沒有人會在意外表的皮囊,他們更關注內在的靈魂。
周露覺得,他擁有一個有趣的靈魂。
她……想離他更近一點。
和有趣的人相處,仿佛連自己也變得有趣起來了。這是隻有有趣的人才能施展的神奇魔法。
所以她誠懇的跟老板這位“過來人”請教道:“您六十多歲的時候,喜歡看什麼書呢?”
老板顯然有些驚訝,他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才斟酌著回答:“我不知道……大概是詩集?”
“詩集?”
老板微微頷首,垂眸淺笑:“對,有些詩,隻有等到一定年紀後才能靜心。”
“那就給我拿一本詩集。”
老板走入書櫃間,抽出一本日後讓她愛不釋手的綠色封皮的書遞給了她,“這是我很喜歡的詩人泰戈爾的詩集全集,詩句優美,寓意深刻,是經典之作。”
周露接過,隨便翻開一頁看了幾行,就被那宛如神啟般優美神奇的詩句給觸動了。
這是一首叫做《當時光已逝》的短詩:假如時光已逝,
鳥兒不再歌唱,
風兒也吹倦了,
那就用黑暗的厚幕把我蓋上,
如同黃昏時節你用睡眠的衾被裹住大地,
又輕輕合上睡蓮的花瓣。
路途未完,行囊已空,
衣裳破裂汙損,人已精疲力竭。
你驅散了旅客的羞愧和困窘,
使他在你仁慈的夜幕下,
如花朵般煥發生機。
在你慈愛的夜幕下蘇醒。
周露從出生時就知道,每個人活了八十年後,靈魂就會重新回到母樹上。然後若乾年後,母樹會結出命果,他們會洗去記憶和疲憊,重新來到這世間。生死輪回,生生不息。
所以每個理想國的公民,包括周露,都不念前生,不戀過往,不畏前路,不懼死亡。
周露沒有關於前世死亡的記憶,但是她想,所謂的死亡一定就像這首詩裡所說的一樣,不過是一場黑暗的長眠罷了。她這八十年人生的疲憊和痛苦在母樹慈愛的懷抱中都會一掃而空。她會被重新淨化成一個純粹、嶄新的生命,到那時,她會在母樹慈愛的夜幕中蘇醒。
於是她痛快買下了這本書,並在未來的歲月裡將它翻了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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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周露難掩得意地給這位年輕人說道:“我可能買的是國內第一本泰戈爾詩集。”
年輕人聞言震驚極了,他失聲道:“難道那家書店是開明書店?!老板是樂景先生??”
周露矜持地點了點頭:“沒錯。”
年輕人不由肅然起敬,眼中滿是豔羨地看向周露:“我還是在曆史書上看過他的名字。樂景先生來曆神秘,生卒年不詳,忽隱忽現。他賣的書查不出作者來曆,卻引發國內各個領域的震蕩。就連現在,我們學校的語文課上還要學習他書店裡賣出的書呢!”
周露當然明白那個叫做樂景的書店老板是個多麼重要,多麼神秘的人物。所以在六十年後的今天,她還對那段回憶如數家珍,難以忘懷。
年輕人又問道:“史學界都在猜測樂景先生可能不屬於這個世界。嗯……您明白我的意思。畢竟很多書裡的人真是太奇怪了。他們竟然是從人類女性的肚子裡出生的,而且一出生就是嬰兒,每過一年竟然就增長一歲,而且最可怕的是……”年輕人睜大眼睛,好像看到什麼可怕又匪夷所思的事情一樣:“每個人的自然壽命竟然都不一樣!有的人可能活了十幾年就死了,而有的人卻可以活一百多歲!”
周露讚同地點了點頭:“是啊,他們的成長經曆簡直是跟我們倒過來的。一出生就像我們老時那麼幸福、精力充沛,那麼當他們老時,年老體弱,耳聾眼花,該多麼難過呀。”
年輕人錘了錘有些酸痛的背,深以為然。他忍不住追問道:“然後呢?後來你又遇到樂景先生了嗎?”
周露目光悠長,再次沉浸在回憶裡:“後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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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見麵時,已經是二十年後了,那時候周露四十七歲了,已經結婚十三年了。新郎就是她六十七歲那年遇到的轉校生。
那年,她憑借著那本泰戈爾的詩集成功和轉校生搭上了話。他們一起讀詩,一起討論,兩顆年輕的心也越來越近,他們也因為對方而完整。最後,在從學校畢業後,他們走到了一起,成為了法律意義上的一對夫妻。當時,她和他都是六十歲。
他們白發蒼蒼,他們身體佝僂,他們年輕而醜陋。可是他們都知道,對方那醜陋枯萎的軀殼下隱藏著金子般的靈魂。可是就算再恩愛的夫妻,也終究會吵架。這幾年,因為一些生活瑣碎摩擦,兩人鬨的頗不愉快。儘管彼此都心知肚明他們還愛對方,但是這份愛已經吸飽了十幾年婚姻的油煙,變得油膩起來了。
這些年來,周露不止一次想起過那位神秘的書店老板——真要說起來,他還是她和她丈夫的媒人呢!要不是那本泰戈爾詩集,她和他也不會走到一起。現在她又再次陷入婚姻的困境,她渴望她能再次從老板那裡獲得一些有關命運的啟迪。
可是她卻一直沒見過他了。
與此同時,社會上關於樂景的討論由起初的喧囂塵上,慢慢變成無人問津的陳年舊聞。就是在這種時候,她再次遇到了樂景。
當時她剛從報社下班,因為堵車而選擇了繞路,然後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與那家書店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