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麥克說完, 對容修擺了擺手,座山雕似的定在了鋼琴高音區。
容修收回話筒,斟酌兩秒, 笑道:“如各位所願, 今晚機會難得, 在場這麼老前輩, 我應當多展示。何況,在老師們麵前, 學生哪有輸贏?獻醜了。”
說完遞出麥克風。
裘謙也檢查完了大三角的拾音話筒。
退下去時, 裘謙眼珠一轉,隨手順走了立架上的電吉他和貝斯。
“前輩先請。”容修說。
老麥克沒應聲, 眼神飄向了鍵盤的低音區, 一臉“少廢話”的嫌棄樣。
容修被逗笑, 暗歎一聲“怪老頭”, 左手抬起,在琴鍵上一掃過。
手指在琴鍵上輕拂帶過,大三角響起兩組分解和弦,定下了調式調性。
從固定音型也能聽出, 仍然是一首布基伍基, 兩組和弦律動儘顯搖擺韻味。
緊跟著,容修雙手齊揚, 朝著百年鋼琴的中低音區落下!
開篇靈活跑動華彩小節, 隨後雙手和弦齊奏!
雙臂重量傳遞到手腕,透過手指力度傳至大三角, 幾記渾厚通透的和弦響起!
與此同時,容修踩下延音踏板。
百年老鋼琴的止音氈儘情放開,琴弦終於得到自由一般, 不羈地震動開來。
貝斯和聲發出的巨大聲響,豪放而又歡愉。
如同狂歡派對拉開了帷幕,歡樂氣息勢不可擋!
右手一陣細膩輕盈的華彩跑動,帶起一串歡脫隨性的音群,大珠小珠落玉盤,活潑彈跳地湧入眾人的耳膜。
開篇出手驚豔,布魯斯大佬們居然集體麵癱臉,一點也不覺得吃驚。
大家已經被《冬風》的琶音和上一首“定場曲”搞服了。
容修眼下演奏的曲子,也不是一般的難度。
並非典型的布基伍基節奏,而是細分了更為多變的八分音符附點節奏,同時還有尾綴組合。
場下眾人皆是屏息凝神。
果然,容修彈奏到第五小節的時候,麥克-伍德出手了!
老麥克的雙手在中高音區,跟上了容修的節奏。
隨著容修彈奏出穩固的貝斯律動,百年施坦威在老麥克的加入下,響起了一陣陣輕巧、明亮的高音。
純即興的四手聯彈!
即是鬥琴對抗,又是默契合作,音樂張力十足!
老麥克的左手在中音區,右手快速跑動在高音區,時不時看向容修的雙手。
然而,他才隻跟隨了四個小節,就深切地感受到了這小子的天賦異稟。
容修對布基伍基音樂的“情緒控製”很到位。
這段即興演奏,如果容修像彈奏《冬風》一樣,將曲子彈出一股凜冽、肅殺之意,那就太煞風景了。
容修彈奏的布魯斯很有味道。
看上去並沒有刻意炫技,但手法卻十分老辣,技巧相當細膩。
仍然是“容式藍音”的創新演奏方式,歡快活潑的音樂中進行了豐富、美妙的和聲變化。
要是老麥克知道,整個DK樂隊的和聲學作業都是用巴赫老爺子的譜子,就不會對“和聲優秀”感到吃驚了吧。
老麥克的演奏神態愈發認真。
……這小子,真是讓人又愛又恨。
超高的難度、富有想象力的和聲變化,著實太難跟隨……
換成場下任何一位鋼琴藍調高手,都未必能合得上。
老麥克心知肚明,容修的中低音即興思路,讓整個布基伍基樂曲一瞬間變得更為豐富有趣了。
更重要的是,容修為他所擔當的高音區主旋律,提供了更多的即興空間……
於是,老麥克的高音加入進來之後,樂曲主題旋律變得清晰明朗起來,帶著繁複歡快的華彩高音,使得整個曲子顯得華麗無比。
比起中低音區的穩固雄渾,高音區快速、打耳的音符跑動,理所當然在聽覺上更為美妙動聽。
場下不少觀眾聽到如此靈動悅耳的主旋律,都興奮地為老麥克的演奏鼓起了掌。
“薑還是老的辣!老麥克果然不會讓我失望!”
“對付搖滾小子大材小用啦,老麥克遊刃有餘,輕易就奪取了主動權!”
“Rng的貝斯線彈奏得很好聽,也相當帶勁啊,但和老麥克的高音相比,還是黯淡了些。”
簇擁在台下的大佬們熱烈地小聲議論著。
就連沒摸過鋼琴的老摩根也參與了進去。
顧勁臣蹙了蹙眉,仿佛被四周噪音打擾,眼神微微一沉,瞥向騷動的人群。
然後他一眼就注意到了觀眾當中一位中年男士,西服革履的打扮,與布魯斯老頭們格格不入。
顧勁臣不由狐疑一念間,在他的印象裡,下午酒館來往客人當中,好像並沒有這位中年酒客?
不過,顧勁臣也沒多想。
容修登台這一會兒,老酒館大門開開關關就沒停過,不少記者狗仔和粉絲路人進來看熱鬨。
顧勁臣尋思著,收回視線的時候,又不經意又瞥見老摩根身邊的那位老搭檔。
就是剛來老酒館時,在舞台上與老摩根合作打嘴仗的白人鋼琴老大爺。
正當場下布魯斯大佬們簇擁一堆,激動評判老麥克和搖滾小子哪個更強的時候,隻有和老麥克同樣是白人鋼琴手的那位老人家沒有應聲。
真正的鋼琴高手,彈過了太多曲子,聽過了許多名家作品,已經不靠表麵來評判優劣,而是另一個更高的角度。
如同老麥克此時切身體會到的——
容修始終是這支曲子的引導者。
確實,飽滿明亮、華麗多彩的高音主旋律,乍一聽會更打耳、更加吸引人。
但細聽,就會發現,容修擔當副奏的中低音區,更穩定細膩、更具有表現力。
相較於為了跟上容修的貝斯律動而一味進行強處理的老麥克,容修一直綽有餘裕地保持著平穩的節奏、強弱分明的力度,以及愈發完整的、繁複華麗的貝斯線條……
老麥克之所以不再感覺到跟隨吃力,是因為容修一下就摸透了他的實力,開始主動即興迎合著他。
而不是挑釁和對抗。
尤其是容修在即興創作時,仿佛能輕易預判老麥克接下來的演奏——
容修的右手甚至能與老麥克的左手配合成和弦!
就好比貝多芬的《月光》隱藏在左右手之間的和弦一樣!
老麥克驚豔地偏過頭瞅了容修好幾眼。
容修始終在迎合著他,自顧自地彈鋼琴,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在場的聽眾們當中,除了鋼琴藍調大佬們之外,還有一個最關注容修即興演奏的人。
就是同樣作為鍵盤手的聶冰灰。
即使聶冰灰已經是國內滾圈公認的優秀鍵盤手,但布魯斯和JAZZ仍然是他拚命和容修學習的東西。
“學一輩子也學不完呐。”
聶冰灰的身體近乎貼在舞台邊沿,舉著自己的手機當放大鏡用。
白翼控製著直播鏡頭,還逗趣似的將鏡頭轉向了自家鍵盤手,給網友們看看兄弟的反應。
聶冰灰的頭發紮個揪,一張中性蛇精臉揪成菊花,滿臉“我太難了”的崩潰可憐相。
容修在即興演奏中,有太多值得注意和思考的亮點。
聶冰灰對鏡頭咕噥:“剛才那個四級和弦F屬七,老大是把一級分解和弦像轉調一樣平移過去的!是所有的布魯斯都這麼改,還是隻有布基伍基要這麼改?”
直播間網友們:“???”
藍調老炮們:你問誰,咱們也懵逼,日後看錄像拉片再說。
DK妹子們:啊啊啊吼吼聽。
時尚圈大佬們:毫無疑問,舞台上的Rng儘情炫技,這就是一種時尚!
國際媒體們:勝負難分,下一篇文案該怎麼寫,才會更有噱頭?
觀眾們跨了幾個圈,各有各的反應。
台下布魯斯老頭子們:“……”
不得不承認,容修使用的很多分解方式,都讓曲子的結構感更加突出,也讓高音主旋律的即興創作更方便了。
果然是能彈奏《冬風》的古典小子……
不,不對——
果然是玩樂隊的搖滾小子!
樂隊講究的,不就是“合作”嗎?
這小子讓鋼琴即使作為“獨奏樂器”,也擁有了豐富的樂隊效果。
看著舞台上老麥克的表情,在場的布魯斯大佬們也都意識到了——
布基伍基音樂,最大的特征就是“左手”。
不論右手旋律聲部如何炫技、如何悅耳動聽,隻有左手的節奏聲部始終保持平穩紮實,整首作品才不會翻車。
容修此時擔當的正是左邊低音區。
他的演奏是如此的讓人安心,貝斯的律動感和清晰的線條,緊緊地抓著全曲的旋律。
這一點太重要了。
在沒有任何排練、商量的情況下,老麥克能將主旋律演奏得如此華麗,如此輕易地控製住清晰度,不使音樂混亂,沒有雜亂無章,都要靠容修天才一般的襯托與配合!
附帶一提,兩人在四手聯彈的時候,通常是坐在鋼琴左邊的為“副奏者”。
但老麥克卻深知——
由始至終,容修都是全曲的“主奏者”。
布基伍基,要利用較大的力度彈奏,右手快速跑動的同時,必須保證左手的穩定與耐力,需要極強的基本功。
這是極為重要的音樂特征,需要有極其清晰的Walking Bass,十分耗費演奏者的體力。
老麥克額頭出汗:“……”
就在這時候,老麥克的彈奏速度降低,大概是體力不支,高音主旋律逐漸顯現出頹勢。
在即將進入第二主題旋律之前,老麥克失誤彈錯了一個和弦……
老麥克露出一點疲憊之感,乾脆撤下了右手,隻留下左手留在中音區。
於是,高音主旋律線忽然消失了。
就在所有人一頭霧水、幾乎察覺到曲子不對勁的時候……
容修的右手仍然悠閒地跳動在老麥克的左手邊。
隻不過,中音區加速變化的跑動,就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所有人都意識到——
真正的炫技,就要正式開始……
突然,容修的右手急劇加速彈奏!
琶音橫跨四個八度,跨過了老麥克正在彈奏的左手!
直播間:“!!!”
四手聯彈的大跨越!
幾乎是一瞬間,好似注入了能量一般,容修的右手躍到了高音區!
與老麥克的左手交叉,極具視覺衝擊,充滿了彈奏的美感與技術性。
大開大合,暢快淋漓!
不僅如此……
鋼琴老炮們驚愕地聽出,容修左手的貝斯律動,與老麥克左手中音區的旋律,編織成了一個複雜而又美妙的織體。
而高音區悅耳回旋的音符,正是容修的右手交叉跨越過老麥克的左手,而彈奏出的第二主旋律。
現場﹠直播間:“!!!!!”
高潮出現了!
強大的和弦進行!
技巧高超的即興樂段!
徹底吸引了觀眾們的注意力!
在此之前,大家都以為,老麥克彈奏出的華麗而又激昂的高音旋律,是這支即興曲子的高潮部分(Climax)。
直到這時才意識到,那隻是一個發展部分(Develpment)。
這裡才是整首曲子充滿能量、高度緊張、萬分精彩的點睛之筆!
這太精彩了!
而且極具觀賞性,跨越的一瞬間,容修的動作也太瀟灑帥氣了吧?!
直播間一片“啊啊啊”刷屏。
容修的右臂跨過老麥克,手指靈活快速地穿梭在高音區,彈奏出多變悅耳的旋律。
主旋律變得更加的精致細膩,加花變化演奏多樣,和弦更加地豐富而又張力了!
舞台下方爆發出了一聲聲讚歎。
聶冰灰和四周大佬們一起輕呼了出來!
最讓人驚歎的是,兩人都是即興,竟然從未出現“撞車事故”,也從未出現中斷現象!
布魯斯大佬們也觀察到了,合奏中兩人多次即將發生“衝突”——
每當兩人要一起彈奏某個琴鍵的時候,容修都會事先預判一般地“避讓”出那個音,手指迅速離開,轉為另個更悅耳的和聲,為老麥克騰出了演奏空間。
除了音符的衝突,還有肢體動作上的衝突,都會被容修和風細雨地化解,讓音樂更完整地得以呈現。
實在讓人難以置信……
沒有任何排練的“即興四手聯彈”,要有怎樣的反應、音樂素養與嗅覺,以及對作品的理解,才能如此迅速地做出這種處理?
而容修所擔當副奏的低音聲部,又是如何演奏得既有“樂隊感”,又有bassline線條感的?而且具有非常華麗、非常強烈的律動感!
這些不可思議的問題,隻有再觀看幾遍回放、一段一段逐句分析時才找到答案吧?
老麥克陷入了沉思。
樂曲進入回溯部分,在年輕人的感染之下,彈奏也變得自由狂放了起來。
已經多久了?
多久沒有這樣恣意地彈鋼琴了?
大概有八年,還是十年……
老麥克再次注意到了踏板。
大部分四手聯彈的組合,踏板由副奏來踩,因為坐在鋼琴左邊的人,直接伸右腳去踩踏板比較方便。
不過,也有不少坐在右邊的主奏者會堅持控製踏板,以便於詮釋樂句之間的呼吸,為主旋律線條增添更豐富的音響效果。
這個沒有硬性規定,由兩人商量著來。
老麥克坐在琴凳上時,整個人都很靠右,容修見他沒有意願,便主動擔起了踩踏板的任務。
老麥克沒想到的是,容修每次踏板都踩得恰到好處。
簡直踩在了他的舒爽點上!
仿佛一切都在預想之中,容修相當精準地用踏板控製了幾個聲部的音色。
尤其善於把控老麥克彈奏的高音旋律,將老人家要表達的情感詮釋得淋漓儘致!
不僅讓主旋律的音色變得更加的豐滿,保證了樂曲的歌唱性,保證了夢幻多變的故事感和畫麵感,還保證了琴音始終是乾淨而又清晰的。
有一點必須要強調,老麥克在停止彈奏之前,曾失誤彈錯了一個和弦。
緊急之下,他又手滑彈出了一個“臟音”,這些都被容修用隱藏和弦不動聲色地化解了。
老麥克:“……”
這是何等的才能。
曾幾何時,自己對音樂也是這般的信任又敏感。
麥克-伍德蒼老的臉龐上,漸漸浮現出一絲笑意。
他側頭看了容修一眼,垂在膝上放棄演奏的右手,在容修的一個琶音之後又抬了起來,懸在了琴鍵之上。
不能停止。
這是自己熱愛的音樂,永遠不能放棄,不能停止。
老麥克“重新歸隊”,容修輕輕一笑,眼神格外柔和,跨越高音區的右手回收,琶音階梯下行,彈奏出一片密集快速的八度!
見老夥計重振旗鼓,讓在場的老頭們振奮了起來,情不自禁地吼出了“加油布魯斯!”
一老一少兩位“Bgie Wgie Man”,當他們沉浸在熱愛的音樂之中時,渾身都發著光。
舞台下,作為樂隊主音吉他的沈起幻,則是更關注容修的音型技巧。
容修幾乎全曲都運用了八分音符、十六分音符、三十二分音符與休止符結合的連貫線條!
如果將這支即興曲記在譜麵上,一定會看到密密麻麻的跨小節的連線、連音、空拍、切分、附點、三連音、五連音、升降號、還原記號……
一瞬間不認識五線譜的那種。
還有無法標記在譜麵上的“容式藍音”和“容式律動”。
時而低調,時而誇張,演奏中充滿了衝擊感——
由於布魯斯、爵士樂的切分與古典傳統的切分不儘相同,很多東西都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隻能靠平時多聽、多積累、多沉澱。
彈奏到樂曲的尾聲,老麥克彈奏得不那麼密集了。
劍拔弩張的對抗衝突,漸漸成為了融合,他開始完全地跟隨與迎合容修。
老人家幾乎將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年輕人的演奏上。
他發現年輕人對於布基伍基的理解,比老一代的他們更加的新穎有趣,也更加的大膽嘗試了。
年輕人在演奏中使用了許多或古典或新派的技巧。
非但如此,容修還在即興演奏變化中,使用了很多靈光一現的創新技巧。
最簡單的舉例,容修會在前一小節的第1拍和第3拍的位置上加入和聲,卻在下一小節的第2拍和第4拍的位置加入了單音。
老麥克想,即使當年自己意氣風發、樂感鼎盛的時期,也不會這麼彈。
但音樂從容修的指尖流淌出來,卻是那樣的順其自然,又抓人耳朵。
不僅有和聲的整體感,更是體現出貝斯的反複律動。
現場和直播間的布魯斯大佬們,還都發現了另外的亮點——
容修左手使用的和弦、雙音、單音、裝飾音、震音的變化,都讓布基伍基樂曲中原本固定、穩定的貝斯線變得極其豐富悅耳。
從演奏手法,到對音樂的詮釋,到踏板的運用,在四手聯彈的“踢館battle”情境之下,這麼彈對容修沒有任何好處。
——這個年輕人的音樂,聽不到一丁點的功利色彩。
想到這裡,老麥克忽然有一種“不服老”的悲壯之感。
這股子熱血沸騰,與不甘落後的情緒,不知從何處而來,一發不可收拾。
但他並沒有將這種情緒發泄在熱愛的鋼琴之上。
眼下,在容修的引導之下,樂曲已經十分完整,恰到好處,少一分則空,多一分則滿。
於是,所有人都看到,彈奏主旋律的老人家竟然溜號了……
老麥克再次歪頭瞅了瞅容修的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