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午後韓嘉宜見到了母親口中的梅氏母女。梅氏的姐姐是長寧侯的第二任夫人,梅氏年輕守寡,又無兄弟依靠,隻得去投奔陸家。算起來,她比沈氏來長寧侯府還要早幾年。
梅氏三十來歲,衣衫素淨,生的眉清目秀,相貌頗美。她一見韓嘉宜,就上前笑道:“這便是沈姐姐的女兒麼?真像沈姐姐,一看就是個美人。跟她一比,我家阿雲可真成燒火丫頭了。”
她這般誇讚,韓嘉宜嚇了一跳,連忙道:“姨母不要取笑我,令愛若是燒火丫頭,那我就是她手裡的柴火棍。”
她話音剛落,就聽見兩聲輕笑,一個是沈氏,另一個則是梅氏的女兒陳靜雲。
陳靜雲今年十五歲,身材嬌小,相貌清秀俏麗。她原本隻好奇地打量著韓嘉宜,待聽得那句“柴火棍”,不由地笑出聲。見這位韓姑娘抬眸看著自己,她俏臉微紅,胡亂擺了擺手:“哪有這麼好看的柴火棍啊。”
沈氏也笑道:“沒見過這麼埋汰自家姑娘的。阿雲彆理你娘,到我這裡來,我給你做主。”
梅氏做出著急的樣子來:“沈姐姐要是這樣,那就彆怪我搶嘉宜了啊。”
幾人隨意說笑,氣氛頗為融洽。韓嘉宜記著母親說的話,知道梅氏爽朗熱情,陳靜雲溫婉沉靜,都不難相處,她心情漸漸輕鬆了許多。
長寧侯昨日提過,說是府裡的二公子陸顯今日會回家。然後直到天快黑,都不見他的身影。
暮色四合,韓嘉宜和母親以及長寧侯一起用晚膳時,聽到丫鬟來報:“二少爺回來了!”
長寧侯皺眉:“我還當他找不著家在哪兒呢!”
“爹你這可冤枉我了,我怎麼會不記得家在哪裡?”說話間,十六歲的陸顯笑嘻嘻走了進來,“我聽門房說,大哥昨兒帶了個姑娘回來,我是不是有大嫂了?”
韓嘉宜在聽到丫鬟稟報時,就放下了筷子,屏氣凝神,準備認一認這位“二哥”。見他一身長衫,眉清目秀,相貌酷似長寧侯,正暗暗感歎,他和他爹長得真像,卻不妨聽到他的後一句話。她怔了一瞬,頗有些哭笑不得。
“什麼?”長寧侯愣了愣。
陸顯視線逡巡,已經發現了韓嘉宜,他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指了一指:“是她麼?”
長寧侯抬手就在兒子腦袋上重重拍了一下:“胡說八道什麼?這是你妹妹!”
陸顯腦袋吃痛,飛速往沈氏身後躲:“娘,爹又要打我了!”
韓嘉宜睜大了眼睛,覺得不可思議。
沈氏攔在他身前:“侯爺,你打他做什麼?顯兒哪裡做的不好,你教他就是了。”她一回頭,又對陸顯道:“你也彆胡鬨,你爹說的沒錯,這是你妹妹,昨天剛從睢陽過來。”
陸顯雙目圓睜:“什麼?”
韓嘉宜定了定神,上前福一福身:“二哥,我是嘉宜。”
陸顯下意識還了一禮:“我是陸顯。”
韓嘉宜含笑點頭,心想,或許昨夜她在手劄裡記的“二哥活潑友善,可親近”似乎需要改一改。
誤會解釋清楚後,眾人不再提及此事。不過陸顯不著痕跡打量了韓嘉宜幾次,時而搖頭,時而輕歎,被父親橫了一眼,立馬老實了。
晚間,長寧侯與妻子商量:“下個月老夫人過壽,大辦吧。”
正在卸耳環的沈氏手上動作微頓:“行啊。”她停頓了一下:“上個月不是才說老夫人今年不是整壽,不大辦了嗎?”
長寧侯笑了笑:“此一時彼一時。現在嘉宜來了,跟那會兒又怎麼一樣?借這個機會,教京城裡的人都知道,咱們長寧侯府也有個賢良貌美的千金小姐。”他半真半假歎了口氣:“唉,就怕到時候求親的人把門檻踏破,你又心疼。”
沈氏嗔道:“胡說什麼呢?”她雖然這麼說,可心裡卻覺得不無道理。
陳靜雲笑得靦腆,又悄悄去看韓嘉宜。後者正在出神,沒有留意到她的視線,她頗有些懊惱。
走出首飾店後,韓嘉宜不急著上馬車,她向母親提出想去附近的書坊看一看。
沈氏詫異:“家裡好幾個書房,什麼書都有,哪裡用得著去書坊?”怕女兒心中不快,她匆忙改口:“不過你要是想去就去吧,快些回來。”
韓嘉宜粲然一笑:“知道了,娘。”
書坊就在距此不遠處,韓嘉宜快步走了進去。她視線逡巡,掃視了一遍書坊裡出售的各種書目,心裡已經大致有了數。
此時隻有她一個客人,掌櫃的乾脆迎上來:“姑娘想要什麼書?咱們書坊經史子集、醫藥農書、道藏佛典都有。”
“印的最多、賣的最好的是什麼?”韓嘉宜不答反問。
“新出的話本……”
聽到意料之中的答案,韓嘉宜輕笑,眸中光彩流轉:“是嗎?”
她在睢陽時就曾聽相熟的書商感歎:“賣古文不如賣時文,印時文不如印話本。”書坊裡賣的最好的,是普通老百姓們最喜歡的話本。
韓嘉宜止了笑:“那,你們書坊缺稿子麼?”
自從書坊刻印話本時改用簡單方便的匠體以後,刻字的速度大大提高,成本低廉,書價又貴,利潤極大。書商們最頭痛的其實是稿子的來源。賣的最好的是話本,然而對於話本,文人不肯寫,書商寫不好。市麵上真正叫好的並不多。
掌櫃的狐疑地打量著她:“你什麼意思?你會寫?”
韓嘉宜搖了搖頭:“我當然不會啊,是我們家公子會。”她說到這裡,暗暗有些後悔。她今日的打扮不夠寒酸,裝丫鬟也不知道對方信不信。
“你們家公子?”掌櫃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眼前這個姑娘容貌美麗,衣飾不俗,一時也猜不出她的身份。
韓嘉宜坦然自若:“是啊,我們家公子以前在睢陽,專門給綺文書坊寫書,名號是澹台公子,不知道掌櫃的聽過沒有?他好像寫過一本《宋師案》……”
韓方隻有一個女兒,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教她讀書認字。反正女兒將來無法科考,他並不局限於儒家經典。韓嘉宜從小所學頗雜,爹爹書房裡的書,任她翻閱。她最喜歡的,當然是各種瑰麗的奇幻故事。市麵上流傳的話本有好有壞,不過韓方收藏的都不算差。
韓嘉宜出手不凡,十三歲上以澹台公子的名義寫了《宋師案》,寫宋大人在上任途中一路破案的故事。她將書稿給父親相熟的一個書商。書商以為是韓方所作,她隻整理了一番,問她願不願意刊印,他會出高額的報酬。
那時韓嘉宜在二叔手下討生活,她略一思忖,就同意了。
《宋師案》大賣,市麵上甚至出現了不少仿作。書商悄悄給她遞話,問她手上還有沒有父親的遺稿。韓嘉宜想了想,乾脆說明了真相,並表示自己可以續作。書商原本不信,直到她在數月後拿出手稿……
方才在這家書坊,韓嘉宜也看到了《宋師案》,不過封皮的字樣和先前綺文書坊的並不相同。
聽到《宋師案》,掌櫃的眼神立時變了:“你家公子來京城了?等等,我如何知道你說的是真的。”
韓嘉宜笑了笑,揚一揚手。
掌櫃的眼尖,看見她掌心躺著一枚小巧的印章。他辨認了一下,約莫便是“澹台公子”四個字。綺文書坊刻印的《宋師案》,都有澹台公子的印。他們自己的書坊在刻印時,也依葫蘆畫瓢刻了一個。莫非這姑娘手裡拿的就是那枚印章嗎?
韓嘉宜後退一步:“我們公子上個月來了京城,現在正在寫《宋師案》的第三部,不知道你們書坊願不願意和我們公子合作?”
“當然願……”
韓嘉宜擺了擺手:“掌櫃的先彆急,下個月的今天,我拿一部分手稿過來,我希望到時候能看見書坊的當家人,也好當麵商量一下酬勞。對了……”她視線微轉,目光輕飄飄地落在顯眼處擺放的《宋師案》上,慢悠悠道:“我們家公子說,他以前隻同意了綺文書坊刻印《宋師案》,這書坊裡麵的《宋師案》,似乎不是出自綺文書坊啊。是不是也該商談一下酬勞問題?”
“這不是因為澹台公子以前不在京城,聯係不上麼?”掌櫃反應極快。
韓嘉宜隻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等她消失不見,掌櫃才忽然想到,忘記了問她,那位澹台公子如今住在何處。他一拍腦袋:是了,那姑娘方才說,下個月的今天還會來商議。澹台公子不會因為他們書坊私刻他的書,就改變主意吧?可是,不少書坊都刻印了《宋師案》啊。
走出書坊後,韓嘉宜緩緩舒一口氣,心說,好險好險。剛才與掌櫃交談時,她看著自信滿滿,可一顆心早就提到了嗓子眼。
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表現,唔,似乎有不少需要改進的地方。她快步走回到長寧侯府的馬車邊。
沈氏掀開車簾,嗔道:“怎麼去這麼久?”她都想讓人去查看究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