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晚膳後,她定一定神,率先提出告辭。然而她剛走出正房不遠,就聽大哥在身後喚她:“嘉宜。”
“啊?”韓嘉宜下意識回頭,看著夜幕下向她走過來的人,“大哥?”
陸晉在她身前一尺開外的地方站定,他借著夜色打量她,這會兒眼睛黑亮亮的,不見紅意。他略微遲疑了一下,緩緩說道:“你來家裡也有一個多月了,感覺如何?”
韓嘉宜眨了眨眼,後知後覺意識到他這是擺了兄長的姿態來與她談心。這讓她怎麼回答呢?她隻能小聲回答:“挺好的。”
“挺好?”陸晉輕嗤一聲,慢悠悠踱步前行,“你是侯府的姑娘,這裡是你的家。在這裡,沒人能夠欺負你,你也不用委屈自己,知道麼?”
韓嘉宜有幾分莫名其妙,但還是點一點頭:“知道了。”
看她神色,陸晉隱約知道,他的話並沒有真正說到她心裡。他心想,也是,當初他在宮裡時,太後說過無數次讓他把皇宮當成自己的家,但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卻一直伴隨著他。
而等他回到侯府時,因為多年的缺席,他又像是侯府的客人了。
陸晉自忖與這個繼妹不算相熟,有些話提點一兩次就行,說多了,就顯得交淺言深了。是以,他雙目微闔:“去吧。”
韓嘉宜知道這是結束了談話,她暗鬆一口氣,“哦”了一聲,衝他點一點頭,快步離去。她現在滿心都是《宋師案》究竟該如何改。
次日清早,她沒再見到大哥,倒是陸晉命人給她送了兩本書過來。
是《宋師案》。
韓嘉宜眼皮突突直跳,手也微微打顫。尷尬、羞惱、失落的情緒瞬間齊齊湧上心頭。她定了定神,才翻開了書:竟然有批注?
她倒要看看,給她批注了什麼。
字跡有些潦草,不知道是不是陸晉所寫,韓嘉宜隻注意到抓人、審判時,常會有簡短批注。如,標明哪裡不符合常理,應該是如何如何。
批注不多,翻到後麵甚至沒有了,但是這為數不多的批注,讓韓嘉宜再次受了打擊。她將書合上,擱置到一旁,心裡卻不由地想:哦,是不是覺得難看到無法忍受,所以後麵乾脆連看也懶得看了?
今天書院休沐,下午陸顯回家,直接去找嘉宜。人未到,聲先至:“嘉宜妹妹,妹妹……”他揮手令端茶的雪竹退下,興衝衝問韓嘉宜:“妹妹,《宋師案》第三部的全部手稿呢?”
韓嘉宜眼皮子抬了抬:“沒了,死了。”
“什麼?”陸顯一愣,“什麼沒了?誰死了?”
“宋大人死了,《宋師案》沒了。”
陸顯怔了一瞬,繼而哈哈大笑:“宋大人早就作古,肯定死了呀,這我知道。《宋師案》怎麼沒了?你不是已經寫好了麼?嘉宜妹妹,你可彆哄我。”
韓嘉宜不說話,《宋師案》的第三部,她確實已經寫好了,然而大哥陸晉的話,卻讓她不得不懷疑,第三部的案件是不是也不符合常理,生編硬造。她抬眸看一眼三哥,慢吞吞問道:“二哥,你老實說,《宋師案》寫得怎樣?”
“精彩,真精彩!”陸顯毫不猶豫道,“市麵上興的話本子,這《宋師案》是最精彩的,故事看似離奇,又十分合理,而且揚善除惡,旨在教人向善。其他仿作的話本子,皆不及其十分之一……”
韓嘉宜聽他說的誠懇,心中鬱氣稍減。她歎一口氣:“但是案件不合常理是不是?現實中根本沒有。有時候審判的也不對,是不是?”
“什麼?”陸顯不解,“不是啊,妹妹。話本子啊,又不是朝廷的卷宗,為什麼要事事為真?難道我寫一個白鶴報恩,還真的要一隻白鶴自天而降來報答我麼?精彩,好看就行了。”
韓嘉宜聽後,暗暗點頭,心說確實是這麼一個理兒不假,但事實上她希望自己能寫的更好一些。
陸顯目光一閃,看到被嘉宜放在一邊的《宋師案》,他雙眼一亮,笑嘻嘻道:“原來你自己這邊也有。虧得我上回還要特意拿了給你。”
“二哥!”韓嘉宜心頭一跳,待要阻止,已然來不及了。
陸顯長臂一伸,將兩本書拿在手裡。看封皮略有些眼熟,他隨手一翻,就看到了批注。他瞬間瞪大了眼睛:“這,這是大哥的字?!”
韓嘉宜看著他,不說話。
陸顯又翻了翻:“是大哥的字啊,沒錯,是大哥的字。”他念頭轉了又轉,狐疑地看著韓嘉宜:“大哥已經知道了,是不是?他沒說什麼吧?”
韓嘉宜知道他的擔心,輕聲道:“應該還不知道。他是看我悶,讓人送來的。”
總不至於明知道是她寫的,還要當麵批評一番。
“那大哥對你還挺好的。”陸顯隨口道,“我忽然有個想法……”
“你說。”
“下次《宋師案》再刻印的時候,咱們就出一個‘錦衣衛指揮使陸晉批注版’,肯定能大賣……”不等韓嘉宜表態,陸顯自己就先怵了,“還是算了,這樣大哥肯定能查到你我頭上。到時候咱們可就完了。”
韓嘉宜按了按眉心:“你知道就好。”
沈氏為女兒感到驕傲的同時,又不免心疼而遺憾。嘉宜如果在她身邊長大,不知是不是也如現在這般。
沈氏給韓嘉宜安排的院落位置較為偏僻,但是環境清幽,采光也好。她所住的房間窗外有幾株垂柳,枝條柔軟鮮綠,生機盎然。
韓嘉宜午睡起來,推開窗子,盯著窗外隨風擺動的柳條看了一會兒。她思緒飄飛,忽的靈光一閃,讓雪竹取出筆墨紙硯。
正欲動筆,卻聽雪竹笑道:“姑娘,表小姐過來了。”
雪竹口中的表小姐正是二哥陸顯的嫡親表妹陳靜雲。
陳靜雲生的嬌小玲瓏,皮膚白淨,看上去柔柔弱弱。之前韓嘉宜聽母親講過,說這位陳小姐膽子小,不愛說話。然而韓嘉宜到陸家才四五天,就發現母親對這位陳小姐可能不甚了解。
大約是之前身邊沒有年紀相仿的女性,韓嘉宜來到陸家之後,陳靜雲對她格外親近,儼然是把她當做了閨中密友。
她們兩人居住的地方相距不近,可是陳靜雲依然時常過來找她,或是一起說話解悶,或是邀請她一起做針線。
韓嘉宜放下手頭的東西,站起身,看向慢悠悠走過來的陳靜雲。
“嘉宜,你在做什麼呀?”陳靜雲聲音很輕,語速也慢,嬌嬌柔柔,分外惹人憐惜。
“我準備寫字呢。”韓嘉宜連忙吩咐雪竹上茶。
陳靜雲輕笑著擺手,杏核眼彎成了月牙狀:“不用麻煩了,你要是不忙,跟我一起去園子那邊走走好不好?今兒天氣挺好的,咱倆一起說說話,散散心,豈不更好?”
韓嘉宜聞言看向窗外,風吹柳動,她立時應允。
長寧侯府的園子建的不錯,布局精美,花木繁多。不知名的花卉開的正好,淡淡的香味彌漫在鼻端。
兩人一道行走在花園間的小路上,韓嘉宜認真聽著陳靜雲的介紹,時不時點一點頭,表示知曉。雖然娘說,陳小姐膽子小,不愛說話,不過在韓嘉宜看來,靜雲說的還是蠻多的。當然,這一點她很喜歡。至少從陳靜雲這裡,她對長寧侯府中的諸人又多了一些了解。
四下並無旁人,陳靜雲輕輕歎一口氣,在一株海棠邊站定。
“怎麼了?你不開心?”韓嘉宜問,“是誰欺負你了嗎?”她尋思著陳靜雲跟她處境相似而又不同。寄人籬下,難免會有不如意時。
“不是。”陳靜雲搖了搖頭,“我娘今天跟我說起親事了。”
畢竟是個未出閣的姑娘,提到“親事”二字,她俏臉微紅,目光也有些躲閃。
韓嘉宜聽到親事,心頭一跳,沒留心對方的神情,隻隨口道:“提到親事很正常嘛,你今年就要及笄了對不對?”
“不是我的親事!”陳靜雲滿麵通紅,匆忙辯解,“是表哥的。”
“表哥?”韓嘉宜有些詫異。
陳靜雲向前快走了幾步,邊行邊道:“就是二表哥啊,他是我親表哥。”
長寧侯府主子不多,關係有些複雜,韓嘉宜當然知道陳靜雲口中的表哥是指二哥陸顯。她點一點頭:“嗯,二哥的親事怎麼了?有人給他提親了?還是說梅姨媽替他看上了哪家姑娘?”
“那倒沒有。”陳靜雲搖了搖頭,“我娘就是替他發愁。”她又輕輕歎一口氣:“唉,論理說,婚姻大事,向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表哥的親事上有老夫人,下有侯爺夫人,怎麼著也輪不到我娘操心。可是你知道,我娘隻有一個姐姐,她那個姐姐又隻有表哥一個兒子。說句托大的話,我娘是把表哥當親兒子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