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晉點頭以示知曉, 回眸對身後的少女道:“走吧。”
“嗯。”韓嘉宜穩了穩心神,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怕什麼呢?她又不是假的。
目送世子和那個姑娘進府,阿大還在感歎:了不得!世子竟然帶姑娘回府。不管是娶妻還是納妾,過得一年半載, 可能就有喜事。再過個兩三年, 小小少爺就能在地上跑了。了不得呀了不得。
韓嘉宜心裡有事, 也沒留意周遭景色, 隻跟在陸晉身後,行了十來步後, 往東轉彎, 穿過一個東西穿堂, 繞過大廳, 走進一個院落。
“夫人呢?”陸晉沉聲問。
正房外的台階上站著一個俏麗的丫鬟,她不敢直視世子, 低眉斂目,忙回答:“夫人在後院陪老夫人禮佛呢。”
得知母親不在,韓嘉宜微微有些失望,心頭卻不由突突直跳。她再次攥緊了手心裡的玉佩。
“嗯,那就先等一等。”陸晉眼皮都沒抬。
他說著等一等,丫鬟雪竹卻不敢真教他久等。一麵招待他們,一麵給小丫鬟使一個眼色。
小丫鬟會意,悄悄去後院找沈夫人。
沈氏嫁到長寧侯府已有八年。婆婆常年禮佛, 不問外事, 丈夫溫和體貼。她沒有生育, 不過兩個繼子對她倒也算恭敬。可以說,她在長寧侯府的日子還挺舒心。有時閒著無事,她會陪著婆婆禮一會兒佛。
小丫鬟匆匆忙忙告訴她,世子有事尋她,沈氏有些驚訝,隨即想到,陸晉找她,必然有要事。她略一沉吟:“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同老夫人打過招呼,沈氏匆忙趕回正房。
途中,小丫鬟小聲提醒:“夫人,世子帶了一個姑娘回來。”
“姑娘?”沈氏腳步微停,“什麼姑娘?”
陸晉今年十九歲,按說早該定下親事了。可是他生母早逝,由太後教養了數年。宮裡隱約透出信兒來,說是陸晉的婚事,不用他們操心。沈氏也就不再提及此事。
如今聽聞陸晉帶了一個姑娘回來,沈氏眼皮跳了一跳,不由加快了腳步。
剛一進院子,沈氏就看見了負手而立的繼子,以及他身旁的姑娘。他們背對著她,沈氏看不見那姑娘的麵容,見其身形纖細嫋娜,略一點頭。她正欲開口,繼子陸晉已然回身,衝她頷首致意。
沈氏指一指那姑娘,輕聲問:“這位是……”
她話音未落,那姑娘就轉過頭,明澈清麗的眸中淚光盈盈,嘴唇翕動,似是要說什麼。
這姑娘瞧著也就十四五歲年紀,莫名給她一種似曾相識之感。巴掌大的小臉瑩潤如玉,彎彎的眉下是水光盈盈兩痕水波。就那麼直直地看著她,勾得她的心一抽一抽的有些疼。她不由自主向那姑娘走近了幾步。
韓嘉宜一顆心狂跳著,耳畔如耳鳴般嗡嗡直響。她望著麵前這個和自己血脈相連的女子,母親的相貌和她模糊的印象中有些出入。可是在沈氏出現的一刹那,她腦海裡模糊的麵容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她清楚地聽到自己一聲大過一聲的心跳:“娘……”
沈氏瞬間睜大了眼睛,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這個姑娘美目含淚,聲音極低,可她還是捕捉到了那句“娘。”
緊接著,她聽見那姑娘輕聲說:“娘,我是嘉宜。”
很輕很輕的聲音,聽在她耳內猶如晴空霹靂:“嘉……宜?”
韓嘉宜攤開手,露出手心裡的蟬型玉佩:“這是娘給我的。娘離家的時候,跟我說,我要是想娘了,就去寫字,一天寫一張,娘很快就回來了。”她看著自己的母親,緩緩勾起唇角,眼中卻有淚花閃爍:“我已經寫了三千多張了。”
沈氏隻掃了一眼玉佩,就認出是自己的舊物,再聽得“寫了三千多張”,瞬間淚如雨下。她一把將這姑娘攬在懷裡:“嘉宜,你真是嘉宜!我這不是做夢吧?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不是做夢,娘,是我從睢陽來找你了。”韓嘉宜眼眶發熱,感覺猶在夢中,她喃聲道,“娘,我是嘉宜,我很想你……”
“嘉宜,嘉宜……”沈氏緊緊抱著她,心中又酸又暖。這十年來,她又何嘗不想女兒?她親生的女兒,她唯一的骨肉……
沈氏心中有許多疑團,嘉宜在睢陽好好的,又怎會忽然到京城來?也沒有提前托人帶信?她往女兒身後看看,隻看到了她那個麵無表情的繼子,卻不見旁人。嘉宜是和誰一塊兒來的?怎麼不直接來找她,反而先找了陸晉?
見這母女二人相對而泣,陸晉緊抿著唇,眸色幽深。
韓嘉宜依偎在母親懷裡,片刻也不舍得離開這個溫暖的懷抱。但是她淚眼朦朧中瞥見了站在一旁的陸晉,心中一激靈,她抬起頭,認真問道:“娘,你信我是嘉宜麼?你還記得我身上哪裡有明顯的印記嗎?”
“什麼?”沈氏握著女兒的手,沒反應過來。
一旁的陸晉卻隱約聽猜到了她的意圖。他長眉微皺,沒有說話。
韓嘉宜認真而固執:“娘還記得我身上的印記在哪裡嗎?”
沈氏雖然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但還是說道:“你小時候娘不知道給你洗了多少次澡。你身上哪裡有印記,娘又怎麼會忘?”
“在哪裡?”韓嘉宜追問。
“你的右臂手肘處,就有顆紅痣。”
韓嘉宜笑了,她小心擦拭了眼淚,將玉佩放進母親手中,複又將母親的手合上。
陸晉心念微動,低聲道:“罷了,你……”
他話音未落,就見她將右臂的袖子擼起來,露出一截白皙光潔的手臂。她右臂微屈,手肘那裡,紅痣在雪白的肌膚上格外顯眼。
“娘,你是說這個嗎?”韓嘉宜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卻佯作無意瞥了陸晉一眼,慢悠悠地放下袖子。
陸晉垂眸盯著自己鞋麵,並不看她。
沈氏隻當女兒是為了打消自己的疑慮,頗覺心疼,再次將女兒攬入懷中,輕聲道:“下次可不要再這樣了,你大哥還在這兒呢,也不怕他笑話。”
陸晉輕咳一聲,他雙眉緊鎖,目光沉沉,手心卻燙得厲害。
陸晉勾一勾唇,接過來,挑眉:“宋師案?”他揚起冊子,衝二弟晃了晃,將眼中的冷意藏下:“你每日在書院,就是看這些東西?”
陸顯耷拉著腦袋:“哥……”
韓嘉宜看勢不對,小聲道:“其實,這是二哥給我的……”而且,什麼叫“這些東西”啊。這是她的心血啊。
“你彆替他遮掩。”陸晉擺手,打斷她的話,他微眯著眼,“陸顯,幾天不見,你出息了啊。”
“不是,大哥,我沒遮掩,二哥真說了是給我的。”韓嘉宜低聲申辯,“他可能沒看過?”
陸顯思緒轉的飛快:“是啊,哥這兩本書是新的,我在書院沒看過。我這些年一直潛心苦讀,不敢有絲毫懈怠之心。”
陸晉輕哂:“沒看過?沒看過的閒書也敢直接拿來給嘉宜?你就是這樣當兄長的?”
陸顯暗說不好,心想閨閣女子,好像的確不應該看這種話本。他雙眼忽的一亮,大聲道:“哥,我剛才跟你和嘉宜妹妹鬨著玩兒呢。這書其實是給你的啊!”
韓嘉宜心中詫異,瞧了二哥一眼。
陸晉挑眉,不置可否:“是麼?給我的?”
“當然是給大哥的啊!”陸顯精神一震,大步走到兄長跟前,“大哥,你看,《宋師案》,這一看名字就知道涉及刑案。大哥在錦衣衛,接觸不少案件。我想著這也算投其所好。”他短短數息間念頭已定,神色極為誠懇:“老夫人壽辰過後,就該是大哥的生辰了。弟弟我這些年寒窗苦讀,深知孝悌之道……”
聽他侃侃而談,韓嘉宜心情頗有幾分複雜。她悄悄去看大哥陸晉,見他雙眸幽深,似笑非笑,不知信了幾成。她也跟著緊張起來,飛快移開視線。
“好吧,既是如此,那我就收下了。”陸晉雙目微斂,慢悠悠道,“等會兒跟我去書房,讓我看看你這些年寒窗苦讀,讀得究竟怎麼樣。”
他手裡拿著那兩本書,大步離去。留下陸顯一臉頹然之色,連聲叫著:“大哥,大哥……”然而,陸晉已經走遠了。
韓嘉宜輕輕歎一口氣,試圖安慰這位苦著臉的二哥:“二哥彆難受,你的好意我已經心領了,其實我也不是一定要看這書……”
那兩本書是她寫的,裡麵什麼內容估計沒人比她更清楚。隻是想到大哥拿走了她寫的話本,二哥還曾看過,她心裡就有種微妙的怪異感。
陸顯搖了搖頭:“不止是書的緣故,書我下次見了再給你,不給大哥瞧見就是。”他又重複了一遍:“不是書的緣故啊……”
“那是……”
“是大哥要考我啊,他又要考我功課了!”
韓嘉宜想了想,努力去安慰他:“二哥不要太擔心。你整日在書院苦讀,而大哥是習武之人,想來考的不會太難……”
陸顯神色古怪,心想,嘉宜妹妹對大哥果然不甚了解。但是她柔聲安慰,他也不好說的太明白,隻含糊道:“謝你吉言,但願如此。”
晚間用膳時,韓嘉宜坐在二哥陸顯下首,見他一聲不吭,隻低頭吃菜,竟比平時安靜了許多。飯後,他神色誠懇:“爹,娘,兒子想起來還些書要溫習,就先告辭了。”
長寧侯看見兒子難得上進,心裡頗為滿意,含笑點頭:“好,去吧,去吧。”
韓嘉宜心念微動,下意識看向大哥,他神情淡淡,也看不出喜怒,大約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他偏頭瞧了過來。
兩人四目相對,韓嘉宜心頭一跳,要躲避的話,顯得奇怪。她乾脆不閃不避,扯起嘴角,露出一個堪稱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