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處,秀才鬼不禁大罵一聲,“他媽的,簡直豈有此理。”
這時便覺得懂事的後生格外的好,“上道,十分上道……”
“啊啾!”
正在廚房裡熬黑糖水搓珍珠小丸子的孟夜來莫名其妙地打個噴嚏,撓了撓頭,走過去把庖廚的門關上了。
酒意了上頭,有三兩分陶然,嚴秀才扶扶自己渾欲不勝簪的稀疏發髻,不緊不慢地坐下,抄起另一個酒壺,在壺口細細一嗅,疑惑道:“怎的這壺不是酒?”
既有奶香,又有茶香,質地似是濃鬱,懟著壺口小抿一口,嚴秀才瞪大眼睛,“這、這居然比酒好喝!”
又懟了一大口下去,不由感歎道:“茶味釅,酪味甜,茶為酪奴②,香不可言,妙哉妙哉!”
這邊嚴秀才又注意到了噴噴香的芝麻蛋卷,斯文地拈起兩個,心中正想,不知這又是何妙物,似乎是芝麻薄脆卷起來的……
正想著,不防,被重重一腳踢倒,翻了個跟頭,手中的吃食也到了彆的鬼手中。
那踢他的鬼青髭紅發,身長一丈有餘,一身黑黝黝腱子肉,居高臨下地站在嚴秀才跟前,跟座鐵塔似的,竟是個紅毛夜叉。
夜叉手中滴溜溜地轉動裝了蛋卷的小盤子,看嚴秀才,冷笑道:“臭書生,吃獨食呢?”
嚴秀才一翻身,躲在孟氏老夫妻的墓碑後麵,身子不敢出來,隻敢伸出頭來,道:“夜叉鬼,你彆欺人太甚……我、我先來的……墳空了,陰間的規矩是先到先得……”
“行,”夜叉鬼道,“看來上次打你打得還不夠威風,你還有氣力跟你爺爺我在這講規矩!”
鬼有地生鬼和天生鬼之分。
像嚴秀才這樣的,人死後而陰壽未儘不能投胎的幽魂,屬於地生鬼,大多孱弱;像紅毛夜叉這樣的,母胎出生就是精鬼,便是天生鬼。天生鬼力大又矯健,總有個把生性殘暴凶悍的,喜歡以欺負地生鬼為樂。
不過地生鬼也有不好惹的,遇到些死後怨氣煞氣重的直接化厲,連天生鬼都要避讓三分。
紅毛夜叉便是蒿山這片墳地的地頭蛇,欺負嚴秀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今日又被他撞上嚴秀才膽敢吃獨食,更是要作弄他。
紅毛一腳踩扁嚴秀才掉在地上的兩塊蛋卷,腳尖碾了碾,這才滿意,“規矩?在這蒿山墳地,你爺爺我就是規矩!”
紅毛本來還想教訓教訓嚴秀才,聞到盤中吃食實在是香,打算借花獻佛,拿去孝敬自己那在城隍司當差的舅爺,於是便放過了嚴秀才,兩指托著小盤子大步離去。
原本就酥脆的蛋卷被踩成粉碎的渣渣後又被碾進濕軟的泥土,屑屑都摳不出來。
嚴秀才趴在地上,不由悲從中來,“人家投胎轉了世,還有後人想著他們……我呢,誰還想著我……士可殺,不可辱,一辱再辱……”
紅毛走了幾步遠,就背後聽一聲“我跟你拚了!”,腿上一陣刺痛,低頭一看,又是那個窮酸死鬼,竟撲上來咬在他腿上!
兩鬼打將起來,起了陰風,枝頭的烏鴉撲棱棱,嘎嘎嘶鳴。
暴怒的紅毛正將嚴秀才按在泥地裡,腦袋大的拳頭捶來,準備讓嚴秀才二次入土。
忽然,遠處飄來了兩盞白燈籠。
這燈籠的光亮在紅毛揮拳時還在數裡之外,拳頭落到半空中的一刹那便已經到了身側。
不知什麼東西輕輕一卷,紅毛便整個鬼重重摔在三丈開外的老樹根上。
“我日你……”紅毛簡直氣炸了,還沒翻身便破口大罵,定睛看清楚來人,懵了,“誒,舅爺?你咋來了?”
來鬼有二。
站在最前麵的小吏身材極高大魁梧,也是個青髭紅毛的夜叉。
他身上繃著皂衣,頭戴烏紗,手中提著的燈籠上寫著“豐城城隍”,正氣急敗壞地指著紅毛的鼻子罵:“誰是你舅爺!我沒有你這樣的舅爺!……你、你給我滾!有多遠滾多遠!”
正是紅毛那在城隍司當差的夜叉舅爺。
蒿山原叫蒿裡山,是豐城旁邊的一座高山,不知為何豐城百姓傳著傳著便叫成了蒿山,幾百年下來,便也就這樣叫了。
紅毛敢在蒿山墳地上當地頭蛇作威作福,除了仗著自己是個天生鬼,還有就是仗著舅爺的威風。
但其實,在鬼界霸淩彆的鬼也是犯了陰律的,如今有旁的鬼在,舅爺讓他滾,倒是為他好。
紅毛領會意思,打算滾了,舅爺身後的白衣少年出聲了,笑嘻嘻道:“現在讓你滾便滾了?剛才不是說,你就是規矩嗎?”
這白衣少年身量不高,看樣子不過十二三歲,圓圓的臉,耳戴金鐺,笑容可掬,模樣清秀可愛,眉目間卻帶有不似他這個年紀的銳利。
他也打著燈籠,順著燈籠蒙蒙光亮看上去,手腕間垂落下一根細細的銀色鎖鏈。
紅毛定睛一看,正是剛才把他卷飛的東西。
再睜大眼睛,看清燈籠上麵的字,紅毛嚇得跌坐回了老樹根上。
燈籠上書:北境渡引。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酹酒的這一段,參考欒保群先生文章《那一邊的吃飯問題》。
②:“茶為酪奴”的評價來自南北朝王肅,“奴”是伴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