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幾個字孟夜來說的很輕,輕得像是歎氣。
謝琅沒有說話。
說到這個地步,她以為謝琅總該讓她走了。
誰知卻聽他似乎輕笑了一聲,“什麼天玄宗?沒聽過。”
眼前俊美無儔的青年側首道:“你若願意,有朝一日,你可以一劍削平天玄山。”
他從前講話也總是帶著笑意,叫人分辨不出是風流,是孟浪,還是純然的瀟灑。而這一次,卻是笑得傲慢。
甚至,隱隱帶了一股睥睨眾生的恣意。
如此狂傲,如此肆意,如揮散蔽目的浮雲般,輕而易舉地將她方才話間的沉重擊碎。讓她覺得,仿佛今日才是第一次認識他。
孟夜來不由一怔。
倏忽,仿佛是她的錯覺,謝琅將她輕輕一帶,兩人已經落在最高的屋簷上。眼前是月色下起伏如海的屋瓦,高高低低,仿佛一浪接著一浪,沒有儘頭。
謝琅斂去笑意,微微低頭,張口念訣。他說得很慢,顯然是為了讓她記住。
孟夜來本來以為他在拿自己開玩笑。但須臾,他又頗有耐心地重複一遍,依舊是微微壓住的嗓音,雖低沉卻清晰,這是一種無論他說什麼都令人無法拒絕的聲音。
孟夜來越聽越真——他好像,沒有在開玩笑。
她這時候才意識到,謝琅竟然真的在認真教她!
孟夜來滿臉的不可置信。
雖然原身學藝不精,但她記得記憶中在仙門上課的時候,傳授劍法口訣心經諸事乃是修士修習生涯中極為要緊的一課。
弟子需要根據所授法決的難易,通過大大小小的修為考校理論考校,其後還要焚香沐浴,完成一係列儀式感極強的行為之後才能得到師父的傳授。
當然,天玄宗的門風堪稱是中洲大小仙門裡麵最為嚴謹刻板一絲不苟的,千百年前初開道場時候的儀式感一直保留到現在,未免顯得繁瑣又沒有必要。
天玄宗的弟子私下也是態度複雜,一麵驕傲一麵埋怨,道是他們也了解過其他仙門,其實傳印並沒有那麼繁瑣複古,隻是自家門風如此而已。
雖然傳印傳訣的確不需要十分繁雜的儀式,但是……這樣坐下說傳就傳,是不是有點過於隨便了啊!
謝琅說罷,退開一步,道:“試一試,提氣,躍到對麵的屋宇去。”
謝琅所傳的法決,和記憶中天玄宗的功法,完全不一樣。
非是同在仙道術法體係之中而南轅北轍的那種不一樣,而是一種她從前根本未曾想到過的區彆。謝琅所說的法決,甚至根本不需要催動她體內那東奔西竄微不足道的靈氣。
不需要靈氣,也能做到嗎?孟夜來心中一動。
她記性一向不錯,謝琅隻說一遍,她已經能默背下來。但是——
孟夜來看了看對麵的屋宇。
兩座高高的建築中間隔了一個小小庭院,兩方屋頂中間,目測距離超過五丈。對於普通修士來說,點足躍過去應該不成問題,可她來說,無異於天塹。若摔下去,雖然不一定會摔死,但一定會很疼。
仿佛是看出她在猶豫什麼,淺綠色靜波般的雙眸凝視著她的眼睛,謝琅勾唇道:“有我在。”
後半句他不必說出來,孟夜來已經默默領會了。
有他在,她不會摔。
既然如此,還有什麼理由不試一試?
孟夜來默背方才的法決,退後兩步,屏息凝神,左手捏印念訣,疾步邁出。
邁出簷頭的那一刻,她極速下墜——
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她甚至沒有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呼,便已經落入一個堅實冰涼的懷抱。
而更不可思議的是,她和抱著她的人,都沒有落在地上。
隻一瞬,謝琅已經抱著她,憑空瞬移一般,重新站在方才的屋瓦上。
雖然掐訣失敗掉下來了,但孟夜來很有骨氣地沒有閉上眼睛,看見謝琅極優美的下頜線和恍若勾唇的表情,她內心隻有一個想法:淦……越好看的人越會騙人,殷素素前輩您老人家誠不欺我。
謝琅低頭看她,似乎有一絲絲的抱歉,莞爾道:“方才忘記和你說,要右手捏印。”
孟夜來怒推了他一把,眼睛瞪得老大,道:“……好笑嗎?”
她身量在尋常女子中已經算是較為高挑,但在謝琅的臂彎中,卻隻有小小一隻。是以她方才那惡狠狠的一推,他卻紋絲不動,低頭微笑道:“抱歉。”
說實在的,孟夜來不覺得他有多抱歉。她顧不上這些,氣鼓鼓的,“還不把我放下來?”
他勾唇,彎腰將她放下,微微曲腿,她正好從他膝頭滑下來。
雙腳觸到瓦片上,孟夜來旋即兔子般彈開離謝琅簡直有八丈那麼遠。
她薅了一把頭發,抱著雙膝蹲在屋頂,一言不發。
謝琅走過去,也陪她蹲下,好言好語地道歉,“方才是我不對,忘記提醒你,要用有法印的手捏決。”
少女還是一言不發,夜風揚起她的發絲。她身上有股很清淡的甜香,像是牛奶糖的味道。
謝琅湊過去,“生氣啦?”
她沒有說話,他以為她在哭。
但她沒有。
隻見少女忽的抬頭,淡眉毛,月亮眼,眼神亮晶晶,道:“我相信你。”他說不會讓她摔倒,她便沒有摔倒。
“嗯?”
“我再試一次,不行的話,就算啦。”少女輕聲道。
她站起來,青綠色的裙角在夜風中獵獵吹動,勾勒出她纖細而又矯健的身形,韌如一柄青竹。
默背法決,確認無誤後,孟夜來退後兩步,屏息凝神,右手捏印念訣,疾步點足躍出。
——她堪堪落到了對麵的屋簷上。
月光如清霜般落在腳下的屋瓦上。月色下,眼前的屋瓦依舊連綿不斷,高高低低,仿佛通往極遠的天際,但這起伏如海的瓦浪上,她已經從一個浪頭躍到了另一個浪頭之上。
她轉身,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自己站在哪裡,直到看到對麵的謝琅負手莞爾,正和她遙遙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