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歌再回到千秋殿中時,座中已多出了秦王.府的席位。
在場眾人不知方才發生了什麼,但見長歌不過去而複返,再回來立刻就多出了她秦王.府席位,臉上頓時生出一種類似於敬畏的神情。
眾人齊齊望著出現在殿門的長歌,見她儀態端雅,嬌美的臉還有些陌生,卻賞心悅目。同樣是麵無表情,眸光清淡,放在從前那張臉上總令人覺得木訥蠢笨,縱然她是鎮國公府的掌上明珠,天子偏寵的長寧郡主,地位再高,也無法讓人對她臣服,甚而麵對她會生出一種嘲諷的優越感。
可如今她出現在這裡,同樣的神情,挺直的背脊,微微揚起的下巴,波瀾不驚的眼神……竟讓人生出一種匍匐在她腳下的卑微。
——這才是真正的長寧郡主,如今的秦王妃。
長歌踏入殿中,目光疏疏落落掃過,但見景王府坐席上,景王妃端坐著,美豔的眸中藏著銳利,逼視而來。
她收回目光,走向多出的坐席。依長幼之序,在對麵的昱王府下首。
昱王妃見她走來,轉頭對她微微一笑。
長歌報以一笑,抬頭時對上昱王投來的視線。
自他徹底敗出這一場奪嫡角逐,整個人便收斂起來,不再如從前張揚,應是真正認了命。
長歌朝他一福行禮。
昱王回以頷首。
兩廂無話,長歌坐下。抬眼,便見時照出現在殿外。
朝臣還不知溫德殿中變故,此時時照甫一現身,殿中霎時肅然,臣下們不約而同起身,紛紛迎上前去,虔誠而熱絡地喊“晉王殿下。”
原本僅是私下交談的千秋殿中霎時吵嚷喧嘩起來,百官不論文武皆簇擁在時照周圍,一時竟將殿門圍得水泄不通。
長歌目光垂落在桌案,耳邊此起彼伏地傳來“葫蘆穀……懸羊擊鼓……智比諸葛……經天緯地之才空前絕後之能”等溢美之詞,其中忽地夾雜著一道格外突兀的嘲諷,不輕不重,自對麵傳來。
長歌抬眸,見景王妃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直直盯著自己。
不知方才那一聲嘲諷,她是對時照發出的,還是對長歌發出的。
她盯著長歌,忽地輕輕一招手,她貼身的婢女立即上前去,微俯身在她跟前。長歌隻見景王妃抬手將她麵前的一杯酒遞向婢女,婢女立刻以托盤接住。景王妃鮮豔的紅唇輕輕啟合,婢女躬身一福,便端著酒走向自己。
長歌微微挑眉,但見景王妃遙遙對自己勾唇一笑,那笑容無端令人背脊發寒。
婢女端著酒往長歌這邊走來,要靠近長歌,蓁蓁自是麵無表情往前一站,將人擋了下來。
那婢女朗聲道:“聽說秦王殿下遲遲未至乃是正在溫德殿中替我家殿下治傷,我家王妃感激不儘,無以為報,隻能借花獻佛,以今日千秋殿中酒敬秦王妃一杯。”
溫德殿……治傷?
長歌似笑非笑對上景王妃的視線。
原來景王妃已經知道溫德殿中一切?
那這杯酒……長歌微微側目。
夭夭當即毫不客氣地回道:“既無以為報,怎你一個婢女過來?”
那婢女聲音格外大,霎時竟將晉王那邊的熱鬨全吸引了過來,此時眾人目光投來,尤以時照一道視線格外暗沉。
隻見景王妃坐在座中,一動不動,對著長歌紅唇輕啟,含笑道:“秦王殿下今日所做一切,我銘記於心,原該我親自過來敬妹妹這一杯酒的,隻是我家殿下傷了腿,我與他心有靈犀,他之痛我感同身受,此時站都站不住了,隻得差婢女前來……還請妹妹莫怪,飲了這杯酒。”
長歌低頭一笑。
景王妃這是在告訴她,今日她與時陌所做,尤其是傷了景王那條腿……她一樁樁一件件都記在心上了。
她字字溫柔,不知情的人聽起來隻覺她是感恩,極為虔誠的感恩。
感什麼恩?這是在宣戰,咬牙切齒的宣戰。
長歌目光投向不遠處侍女端著那杯酒。
酒她肯定是不會喝的,她於吃一向講究,就算裡麵沒有毒,方才一直放在景王妃麵前,也不知道裡麵有沒有她說話時飛濺出來的唾沫。
想想也喝不下。
但這麼多雙眼睛圍觀著,若是不喝,倒像是她這個做弟妹的跋扈。
正想著,餘光見時照繃著臉,排開眾人大步走來。
長歌一凜,生怕時照為了維護自己做出落人口實之事,在眾目睽睽之下授人以柄,當即站起身來。
“謝三嫂賜酒。”她盈盈而立,對景王妃一福,笑道,“但這酒我卻是不敢喝的。”
時照停下腳步。
景王妃毫不意外,尾音輕輕一揚:“哦?可是嫌棄了這酒?”
朝臣之中陡然傳來一道輕蔑的嗤笑:“秦王妃好戒心,隻是這酒乃是千秋殿的酒,是給陛下賀壽用的,怕秦王妃小人之心了。”
出聲之人是戶部尚書何進。
時照當即皺眉。
長歌卻笑著似自言自語一般感慨了一句:“說起小人之心……”
說著又戛然而止,轉頭看向景王妃,又是一福:“三嫂方才說,這酒乃是謝我家殿下醫了三哥一條腿?”
“正是。”
“那如此說來,我便算是替我家殿下代受了這一番謝意?”
“夫妻一體,有何不可?”
“未為不可。”長歌笑吟吟將話鋒一轉,“隻是如今溫德殿中情形還尚不可知,三哥的腿醫得好醫不好,亦不得而知。萬一我家殿下學藝不精,醫術不濟……我若提前受了三嫂這一杯酒,雖說一杯酒不過小事,但所謂禮輕情意重,這份情意卻太重,我若貿貿然替我家殿下接了,到時失敗還要讓他自己來還,那豈不是打他的臉,令他難堪?所謂出嫁從夫,我可沒這膽子……”
景王妃沉下臉去,置於案上的手攥緊。
長歌輕輕一笑,目光掠過那酒:“現在為時尚早,三嫂好意,長歌敬謝不敏。”
長歌說完又是一福,從頭到尾字字在理,不廢禮節,場麵做得很是天/衣無縫。
在場其他人無不被說服。話說回來,道理就是這樣,也沒有他們不被說服的道理。
時照黑瞳深深凝在長歌身上。
景王妃抿唇,黑眸微眯直直盯著長歌,半晌,忽一笑:“是我唐突,還好妹妹思慮周全。看來,這杯酒還應該再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