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黑色的天空仿佛連通了不知名的九洲外世界, 又像是萬物最初的混沌虛無,讓人一旦望去, 就忍不住被那未知的恐懼所攫取。
就在星隱與那天道一問一答的同時,周圍也有許多遠遠觀看的修士都在不斷地於內心祈禱, 希望她能夠從這天絕地滅般的劫雷中活下來,希望她能夠重回到九洲的大乘巔峰。
哪怕是不知情況的合歡宗弟子, 此刻與周圍同門的討論聲中,也透露著些微的顫抖與恐懼:
“這是星隱老祖渡劫?”
“這莫非是老祖要到渡劫期的劫雷?可就九洲有記載以來,除卻散仙的渡劫,其他人誰有這麼可怕的劫雷?”
“這劫雷……我光是看著就瑟瑟發抖了。”
百裡外不過是瑟瑟發抖罷了。
但是站在那雷雲底下中心的星隱卻能明明白白地感受到, 自己的神識、包括自己周身的每一寸皮膚, 都被那恐怖的天道氣息鎖定了。
隻要這最後一道劫雷落下, 她必死無疑,莫說是元嬰,她連丁點意識都不可能再留存於這方天地。
所以在說出答案之後——
她明白此刻已經到了她的生死關頭。
哪怕此時星隱整個人都處於即將覆滅的邊緣, 哪怕她的靈台在這可怕的天道微壓下總是生出退縮的念頭,但她眼中的堅定沒有分毫的減少。
星隱就那樣目光炙烈地盯著那可怖的深黑色天空, 看著自己頭頂那方化不開的濃墨,甚至隱約看到了最後一道她無論如何都躲不掉的劫雷落下時,將她劈的粉身碎骨、魂飛魄散的畫麵。
但,那又如何?
死亡, 不該是她所害怕的事情。
隻要花白禾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哪怕她身在十八層地獄, 她也會一次又一次地爬回來, 回到那個人的身邊。
天頂那濃墨色的雲層翻滾著,天道已經接受了她的意識,卻仿佛在思考究竟要不要接受她這等非九洲中存在的修士形式修煉有情道。
不,是至情道。
就在所有人凝神看著那濃墨天空,不知過了多久之後——
天空的黑色雲層翻滾著朝四麵八方卷去,似乎在撤離中央那片渡劫的區域。
來時的轟轟烈烈,驚心動魄,那劫雲散去時便是一片雲開見明,甚至有淡淡的金光從那儘頭而來。
淺淡的金色光芒穿破了雲層,從縫隙中斜斜地落下,起初隻有薄薄的幾片,到了後來,仿佛蛋殼破碎,天地初開,金光霎時間穿破了一切!
焦黑色的土地裡,有一片淡青色的綠芽偷偷地頂破土壤,從裡麵伸展出來,在那片焦土上唯一站立著的人腳邊開出兩片可愛的綠色。
原本在那劫雷下被劈成枯黑色的樹乾也從中間裂開,出現了許多的新生綠芽。
劫雷是天地間最極致的殺傷力,能將一切的邪佞、妖魔都化作灰燼,然而那極致的力量滾過之後,卻又是最澎湃的生機!
死即是生,生即是死,生生死死,生死相依。
這便是道。
星隱的唇動了動,露出一點愉悅的笑意來。
她感覺到了雷劫擊碎自己的骨骼之後,生長出來的更為強大的,甚至帶著雷電之光的堅硬骨頭,她感覺到了重新生長出來的,比原先更有韌勁兒的皮膚,就連裡麵的肌理線條都飽含著無窮無儘的能量。
這是比她曾經的大乘後期,更強大的力量。
然而這並不是最讓她高興的。
星隱抬起腦袋,直直地看入那片已至晨初,朝陽方升的天空,聽見了自己的心臟在耳邊有力跳動的聲音——
天道,認可了她的道。
從此,她修至情道,為情而生,為情而死。
身上原本蔽體的白色內衫早就不複存在,就連之前踏入大乘化成的星辰外袍,也早被她脫下,想著若是凝光離得太近,被劫雷誤傷,便讓那衣衫為她擋一擋。
如今,骨骼上被劫雷刻畫出自然的雷電痕跡,重新在上頭生長出新的血肉,頃刻間恢複了原本模樣的星隱正在清晨下站著——
然而,卻不會有任何人看到她不雅的模樣。
得天道承認的修道者,在境界修為提升、挨過劫雷之後,能夠得到天道的一點小獎勵,重新淬煉骨肉是其一,得天地造化一物是其二。
落在她身上的第一道晨光,在觸及到她新生皮肉的刹那,就立刻卷上了她的身子,淺金色的朝霞在她的身上覆了一圈,仿佛有織女藏在其中為她量身裁體,光灑下之後——
淡金色的晨光在她的身上自動攏成了一道內襯,瞬間將她的周身擋的嚴嚴實實。
那衣袍還帶著朝陽的溫度,卷在她身上暖融融的。
她看著百裡外連綿的青山,纖纖玉手一抬,便有一道濃翠的綠意虛虛朝著她的之間凝來,群山薈萃成她指尖一根鬼斧神工的碧玉簪,讓她隨手將自己如瀑的黑發順順當當得挽起。
待到完成這一切,她才轉身朝著百裡外眾多禦器的人方向看去。
章知意正好在她的所看範圍內,當即給她傳了一道音:
“恭喜師叔!”
哪怕離著那麼遙遠的距離,他也能感覺到星隱的力量比起當初的大乘後期有過之而無不及!不知道是不是已經達到了渡劫期,隨時能夠飛升了!
星隱對他略點了點頭,哪怕此刻超凡的耳力讓她能夠捕捉到其他合歡宗弟子或是被她渡劫盛況吸引來的散修的討論,聽到諸如“朝霞以為袍、群山拿做簪”之類的誇獎,她臉上都沒有什麼太過明顯的表情。
下一刻,她就直接從原地消失了。
竟是半點都不打算與這些師侄們敘舊。
章知意半點不以為意,臉上反而滿是興致勃勃,拉著身邊的長老們紅光滿麵地討論著門中又能有星隱老祖這樣強大的助力,日後我合歡宗又能笑傲九洲了!
“先前那第六十四道雷劫,我瞧著其中有破碎天地之能威,是天道向來滅異類才動用的劫罰,為何會用來對付師叔?”
“也不知師叔修的究竟是什麼道,但看那劫雷退散,想必師叔是已得到了天道的認可。”
“是啊,先前我可真是嚇都要嚇出毛病來了,待到師叔他日空閒,我定是要請她為我解惑的。”
合歡宗的掌門、長老們各自交流著之前的盛況,臉上卻已經不見緊張,說話間已經從那重重山林中往宗門的方向回返。
他們甚至能預見到,就在三五日內,星隱老祖渡劫引發百裡雷劫的消息,定會穿遍九州大陸。
……
然而後來的一切,星隱卻都不大關注了。
她一步從千裡外回到聞道閣,明明一身淡金色的內襯,卻也被她穿出了流光溢彩的效果,幾乎是在跨入室內的刹那間,就將整個聞道閣的偏殿給照亮了。
尋到己身道的星隱是如此的耀眼,幾乎讓她的心魔看一眼都覺得嫉妒。
旁人都覺得她過了驚心動魄的一夜,對她來說,這實際的感覺還要漫長、煎熬許多,與天道對峙的那短短一盞茶不到的功夫裡,她卻仿佛已曆遍洪荒。
回過神的她幾乎是眨眼間趕回來,生怕自己來的太晚,真讓那心魔在這時間內將她的愛人吃乾抹淨。
然而等走到床前,她卻愣了一下。
因為床上那人正抱著她之前留下的衣服,紅著眼睛跟那心魔對峙,仿佛對方若是敢碰她,她就要祭出這法器去對付人家似的。
光瞪還不夠,她還低低地說道:
“這是她給我留的衣服,你不許弄壞,我要生氣的。”
那與星隱如出一轍的心魔臉上幾乎是無奈的樣子,好笑地看著她:“你已經威脅我一晚上了,我不是同你說了麼,她不一定會回來,就算回來,我隻是抱著你睡個覺而已,不會怎麼樣的——”
她笑了笑,又補了一句:“若是我真要同你動手,你哪怕拿著她的法衣也是無用,如今已是清早,你已經讓師父陪你耗一晚上了,乖寶貝,你是不是想氣我呀?”
說話的時候,那人已經察覺到了星隱的回歸,視線往她的方向轉去。
待到發現她渾身的氣息變得比之前強大許多,甚至能給自己以威懾感之後,那心魔霎時間僵住了神情。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星隱渡過了這劫雷。
爾後,她垂下眼眸,對花白禾示意道:“你看看你後邊,誰回來了?”
花白禾卻仍然是固執地戒備地看向她,畢竟對方昨晚也是這麼說的——
什麼就讓我抱一下,什麼我絕不偷吃……
結果等她猶豫沒兩秒鐘,那人抱著抱著手就不老實了,腦袋在她頸間拱來拱去,最後又想壓著她的唇……
花白禾的內心瞬間想到了曾經聽過的一個天大的謊言:
我就蹭蹭不進去。
假的!
都是假的!
她情急之下,從旁邊扯過星隱留下的那件衣服,將那個毫無防備的心魔給彈了出去。
對方恢複之後,先是跟她生氣,然後是跟她嚶嚶嚶,讓她看著那張與星隱一模一樣的臉,時刻陷入跟對象對抗的煎熬之中。
就這麼熬了一晚上,讓花白禾覺得比自己曾經單身八年獨自修煉的時候還累。
如今她已經是強弩之末了,隻靠著星隱的那件衣服護身,不敢相信對方的任何一句話——
就在她緊張到讓係統在自己的耳邊開始播放驚悚電影的背景音樂時,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視線變了變。
不對,是有人靠近了她。
花白禾恍恍惚惚地抬眼看去,正看到那人帶著一身的光芒回歸到自己的世界裡。
“……你回來了?”
她不敢置信地問道。
星隱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溫柔地抬手蓋住她的耳朵,對她道:
“我回來了,放心睡吧。”
幾乎是她話音剛落的刹那,花白禾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抱著她那件黑色的外衣往她的懷裡蹭了蹭,貪婪地吸著滿是星隱味道的空氣,放鬆地閉上了眼睛。
直到她的呼吸漸漸平穩,星隱才抬起自己的目光,用靈識給對麵那個心魔傳音:
“你嚇她做什麼?”
明明不打算對凝光動手,偏偏要這樣嚇得她惴惴不安一晚上。
“因為我是檸檬精。”
對麵的那心魔看著凝光在星隱的懷中安然入睡的樣子,有點明白自己的紅眼病是怎麼來的了。
都是因為嫉-妒……
她也是星隱,她與這個虛偽的家夥明明是同一個人,憑什麼凝光不讓她碰?
“你還記得一開始的時候嗎?”
“她自暴自棄地簽訂了協議,來到這個世界裡做任務,將一切都當作是一場遊戲——既然她能再愛上你一次,為什麼就不能是我?”
心魔的叩問如同一柄重錘砸在了星隱的心頭。
星隱卻隻是雲淡風輕地笑。
她仔細打量著對方,看著那人與自己一模一樣的眉毛、眼睛、鼻梁、輪廓、身形……
可,終究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心魔不僅有執念,還有怨氣。
若不是太難解,又何來的心魔呢?
她低聲笑了笑,再傳音的時候,說了一個故事:
“我還帶了一些原本世界的記憶,在那世界裡我看過一個動畫。”
“有一隻聰明的貓十分愛他的主人,後來發生了一些意外,它跟它的主人分開了。”
“它的主人消沉了很久,有一天振作了起來,走進了一家寵物店。”
“那隻貓在寵物店的一個角落,見到自己的主人朝它而來,一人一貓重新相逢,主人高興地將它再一次帶回了家。”
“那隻貓永遠都沒有問,那一天它的主人究竟是為了什麼走進寵物店,它也沒有問,如果那天自己不在那家店裡,主人會不會帶回去一個新的寵物。”
說到這裡,星隱注視著自己懷中的人,目光越發溫柔:
“雖然我與她的關係,不太適合用這種故事來形容,但天地間許多規則、道理皆是相通的。”
“我不會去探究,如果當年洛笙的體內沒有我,她會不會愛上另一個人。”
“因為事實就是,她曾與我相遇,相愛——後來我們不幸分開,但好在……”
“好在我們再一次地相愛。”
所以,星隱不會將懷裡的人分給其他人,哪怕是心魔也不行。
而花白禾也不會再接受除了她之外的人,隻想與當下的她攜手並進,哪怕對過去的她心懷感激,但也終究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
天下之事,哪來那許多的如果?
星隱既然選了這條道,在回來的這一刻起,就意味著,不論未來懷裡人變成什麼樣子,她都絕不會主動退一步。
話語說完之後——
對麵那心魔看著她,瞧見她目光中的執著,那是整個人,從身體到靈魂都願意奉給另一人的愛。
心魔突然笑了出來。
眼中帶著釋然、悲哀,夾雜著對她最了然的理解。
“不愧是我……”
那心魔笑了笑,朝著星隱的方向,挪近了許多。
她靠了過來,紅色眼眸裡倒映著眼前這個與自己模樣相同,卻比自己陡然間更為堅定,更為執著的人。
“怎麼辦?”
她說:“發現你這麼強,我依然不想輸。”
心魔那雙通紅的眼眸裡滿是笑意,明明說著自己不想輸,身形卻在一點點地消散,但卻不似先前那人的金光四散,反而是往星隱的眉心靈台所彙去。
“我絕不放棄她。”
“如我先前所言,不論用什麼方法,我都要得到她,哪怕是將我的意誌泯滅,哪怕我再無法存在於世,我也要能日日看到她,也要能再碰到她。”
這話出口的時候,心魔的身形已經消失了一半。
她不如星隱的本體強大,重新將自己化作對方的一部分,會讓她的意識被星隱的本體碾壓到不剩分毫,可她依然在堅定地如此做。
星隱與她對視著,無法說出那句:
你若是不再存在,何提其他?
她知道對方明明已經認輸了,卻還是要膈應自己,說不準讓自己以後每次碰到凝光的時候都在想,究竟是自己的意識去碰的,還是因為身體裡還殘留的心魔意識去碰的。
但星隱並未阻止對方的動作。
因為她相信自己。
金光映到她的眼底,映出了一雙溫柔的、又滿帶惋惜的眸子。
在她懷中沉睡的人隱約間鬆開了抓住黑色外衫的手,往前方撲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在夢裡對這一幕隱有所覺,察覺到自己即將失去什麼。
但她那動作,隻是在已經消散的部分撲了個空。
細碎的金色光芒從她的指縫裡穿過,什麼都沒留下。
……
同一時刻,七情嶺中。
沈望與秦唱晚憑借著超絕的陣法造詣,在那陷阱叢叢的,上一步踏出去會迎麵射-過來利-箭,下一秒動了動腳就可能被屍骨拉近泥沼的可怕陣法中走了出來。
原先的魏國公府已經徹底變了個模樣,蕭條、瑟索、又殘破。
他們倆剛踏出廚房門之後,就掉進了這個看不見陣法痕跡,卻處處是陷阱的庭院中,躲過了許多次的攻擊,才發覺了這個陣法的規律。
破陣的主力還是秦唱晚,畢竟沈望是一條自保之力都存疑的黑蛇,全程隻能死死地纏繞在秦唱晚的手臂上,讓自己不至於被落下而已。
在那冰冰涼涼的鱗片最開始貼上去的時候,秦唱晚還因為羞赧而險些走錯了路,導致差點踩入那無形中的死門。
還是沈望用尖牙輕輕咬了咬她的手腕,才讓疼痛止住了她尋思的步伐。
等到最後一步踏出去之後——
秦唱晚心有餘悸地往回看,發現原本讓他們深陷其中的陣法根本了無痕跡,目之所及處依然是魏國公府的枯草、破磚、舊牆。
回憶了之前陣法中所見的那些武器、以及被困在其中的,仿佛受過燒傷的可怕亡靈的樣子,秦唱晚低低的呢喃了一句:
“這兒到底發生過什麼?”
到底是什麼讓原先看著繁華的府邸變成如今模樣,是遭難了嗎?
她低頭看著在自己手腕上趴著,隻露出一雙澄黃色眼睛的男人,低聲問道:
“沈師叔,我們接下來往哪走?”
沈望下意識想開口指路,結果最終卻隻是吐了吐舌信子。
它有氣無力地半垂下一小截尾巴,甩起來指了指門口所在的方向,提醒秦唱晚,這個宅子裡還不知道有什麼危險,還是先出去比較好。
至於蛇身形態的這件事,他想,既然之前秦唱晚能夠變成原來的樣子,那麼自己也一定能,說不定這隻是秘境裡的某種術法,離開這裡之後就會自動恢複。
秦唱晚見到他的指示,心中有些猶豫。
她害怕這宅子並不輕易地放他們倆出去。
於是秦唱晚左手拿著攻擊類法器,右手拿著防禦的,還擔心自己這不太夠,於是從兜裡又摸出了一截紅色的繩子,細細地纏到了黑蛇的尾巴上,又給自己的手指上也綁了一截。
沈望:“???”
這是什麼東西?
他懵逼地抬起自己的腦袋,見到秦唱晚一邊給自己係,一邊給他解惑:
“沈師叔如今的模樣若是落單就糟糕了,這是我師父前些年從北域找來的一對‘鴛鴦蠶’吐的絲,能夠讓兩個修士憑借其中一段,找到另一段持有者所在處,若是沈師叔丟了,我也可以找到你。”
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