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是一架舊織布機,推起來吱嘎吱嘎地響,四麵是腐朽開裂的黃土牆壁,還沒到夏天他就知道頭上屋頂今年還要漏雨。
這一切仍然是他最熟悉的樣子,朽敗而平靜,還是他的家。
仿佛忽然清醒,他又看了一遍自己,身上穿的是麻布短衣,腳下一雙草編大鞋,從春到冬一年四季他都穿著這一身,冬天極冷夏天苦熱。時間慢慢地煎熬,像是慢火細煮的砂鍋小粥,熬到筋骨碎爛,慢慢的,他不會抱怨天氣不會抱怨孤獨,漸漸習慣了這一切。
再看這安身之地,四堵粗陋拚合起來的破敗牆壁,頂個若有似無的屋頂,也許哪天忽然來一場颶風暴雨,這棟朽屋就會萎靡倒塌,塵歸塵土歸土。
眼前這架織布機大概會被砸壞吧。
到那時,他就什麼都沒有了,也許會找些包住的活計做,隨船的苦力?
周爽神思飄搖渾渾噩噩地想著,仿佛一瞬間就過完了自己的下半生,不知不覺額頭生出一層冷汗,生活了十餘年家再不能令他安心,目光所及皆是猛獸,死水一樣的生活正在吞噬他。
周爽逃也般奔出屋子去,走街串巷、呼朋引伴。
一定要離開這兒。
龍姬是王家第二個孩子,上頭有個哥哥,家裡在市肆邊上開家雜貨鋪,父親踏實肯乾,母親能織布會算賬,日子過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她覺得自己過得比絕大多數孩子都好,她不用穿粗糙的草鞋,而是穿木底子布鞋,衣服雖然也上補丁,但長短永遠合身,冬天的時候還能穿兔皮襖子。她還小,父母雖然不會給她錢花,卻讓她養了隻母雞,告訴她隻要雞下了蛋,她就可以拿著雞蛋去和小販換吃食玩具。
母親說等她再長大些就教她織布劃船,她覺得將來自己一定和母親一樣是個織布的好手,閒暇時打個小船和幾個小姐妹一起去渭水釣魚采蓮。
後來母親忽然沒了,龍姬隻記得她總說肚子裡疼,疼得站不起來睜不開眼,不知怎麼就躺到了棺材裡。
第二年父親娶了新婦,聽人說是什麼寡婦再嫁,似乎不是要緊的,她很漂亮,鄰裡說要比娘漂亮,她不喜歡這個類比。
繼母對她沒有親娘好,龍姬覺得這很正常,她不挑這些。兔皮襖子短了小了就不穿了,衣服破了自己找出針線補一補,反正她是大孩子了。織布也不用人教,她天天看母親織布都學會了,至於劃船,哥哥肯定會,不用麻煩繼母。
雖然繼母不說,但是龍姬知道她不喜歡自己和哥哥,就像是她希望家裡隻有母親父親哥哥和自己一樣,繼母也希望家裡隻有父親和她,他們還要再生孩子。
再後來繼母生了個孩子,一個皺巴巴的男孩兒,父親卻像是第一次有了孩子一樣,抓住繼母的手說:“我們終於有孩子了。”
龍姬覺得,她和哥哥成了這棟房子裡頭的外人,就像強行借宿的惡客。
她儘量少說話少吃飯多乾活,但還是被嫌棄礙事,她擼了半天的豬草,父親幾鐮刀就能砍完,這不算什麼,她做的飯被嫌棄粗陋,其實也隻是尋常粟米飯罷了,掃地擦桌子還要礙到彆人的手腳。
繼母和父親兩個人商量著讓她嫁給兩條街外一個殺狗的屠夫。
她拉著哥哥去看,那人站在個稻草棚子裡,看上去比她大,長得黑且瘦,不算高也不算矮,蓄了一寸長的小山羊胡子,穿著件灰黃色衣衫,麻繩勒住袖口,身上係著濺了血汙的黑布圍裙,身前是三尺長的木案,正到他腰間,案上是個四寸厚的木墩菜板,中間下陷,蒙了一層濁紅,上頭橫七豎八的刀痕裡藏滿新舊血汙碎肉,頭頂掛著幾隻烤乾淨毛發的死狗。
那些狗看上去有些醜有些無辜,它們無意識地微微張嘴露出已經毫無光澤的參差尖牙。龍姬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覺,尋常看到活著的狗時她隻覺得狗是狗,現在卻覺得它們有些像人。
她估量一下自己的身形,再看那些掛在鉤子上光溜溜的狗,腳下無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仿佛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員。
哥哥扶住她的肩膀:“龍姬,彆怕,我們去舅舅家。”
晚一些她才知道這叫怕,但是去找舅舅有用嗎?兒女的婚事總是父親說的算,父親是和繼母一起的,他根本不在乎她。
一個叫周爽的人認識表哥,他過來問表哥要不要去太後開的學校讀書,表哥說要和舅舅學做生意不能去,他看到哥哥和她便隨口問一句。
龍姬不知道舅舅會怎麼幫她和哥哥,但她知道如果父親非讓她嫁給那個屠夫她也隻能嫁了。
如果她走得遠遠的不礙他們的眼呢?
她長這麼大就沒去過鹹陽,心裡固然有些畏懼陌生宏偉的都城,但又生出些許向往。
回去之後,哥哥說:“龍姬,我們去鹹陽吧。”
她說:“好。”
一塊大石頭落地,溫柔的希望湧上來,這一晚,她睡了個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