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看見引以為傲的孫子,老太太淩厲的眉眼立即柔和下來,抬手道,“且坐下陪我聊聊,那些個糟心事等你母親來了再說。”

虞品言扯唇微笑,坐到老太太對麵替她泡茶。

半刻鐘後,林氏姍姍來遲,頭上無任何珠釵,隻鬢邊彆了一朵白色的絨花,眼圈泛著紅腫,想是又哭過一場。

老太太自顧飲茶,頭也不抬的道,“俊傑已去了十年,你這還戴著孝,做給誰看平白給府裡添晦氣”對這個兒媳婦,老太太是萬般不喜。兒子在時不許兒子納妾,弄得侯府人丁凋敝,獨木難支。兒子亡故又逃避現實,丟下一雙兒女和偌大的家業不管,隻知哭天抹淚。

幸虧她身體還硬朗,掌的了家務,又幸虧孫子爭氣,頂得住門楣,否則永樂侯府早被那幫豺狼虎豹瓜分乾淨了,她哭都沒地兒哭去

想到這裡,老太太麵上更帶出幾分憎惡,將茶杯重重拍在桌上。

林氏抖了抖,連忙墩身行禮。

虞品言掏出帕子,替祖母擦拭不小心濺到手背的熱茶,嘴角噙著一抹淡笑,仿佛完全沒看見母親頻頻投過來的求助目光。於他而言,父親死去的那天,母親也同時死去了。如今的母親隻是一縷暫時停留在陽間的幽魂,早晚要下去與父親團聚。這話雖然不中聽,可從五歲開始,他不知從母親嘴裡聽過多少遍,慢慢地,對她便也沒了期待。

她心裡除了死去的丈夫,容不下任何人,就連那塊冷冰冰的牌位也比她十月懷胎生下的骨肉更為重要。哦不,現在倒也不能這麼說,他那流落在外的妹妹還是能與牌位比上一比的。

虞品言嘴角的微笑加深,眸色卻越發黑沉。

老太太欣慰的拍拍孫子手背,淡淡開口,“坐著說話吧。”

林氏噙著淚點頭,在老太太下手落座,張嘴便問,“品言,你妹妹找到沒有”

襄兒血淋漓的被抱回府,一雙腿就那樣廢了,她一眼未看,一句未問。若出事的是自己,她又會作何反應可能為自己掉一滴眼淚

想到這裡,虞品言頓覺無趣,端起茶杯細細把玩,漫不經心的道,“你當年隻知他們姓沈,嶺南口音,行商,旁的一概不知。天下如此之大,短時間內怕是找不到,還請母親耐心等候。且妹妹那蘭花胎記在手腕上,哪能輕易叫外人得見,找起來就更為困難。”

“那究竟要等多久”林氏急了,眼巴巴的盯著兒子,“我等得,可你妹妹等不得啊她堂堂的侯府千金,卻被抱去下九流的商戶之家,也不知過得是怎樣淒苦的日子。品言,她可是你嫡親妹妹,你就上點心吧”

虞品言挑了挑眉梢,淡聲道,“兒子省得。”

“省得省得,你倒是快找啊那姓沈的一家都是黑心爛腸的,生下一個喪門星便偷偷換到咱家,害死了你父親,又害苦了你妹妹,若是找到他們,我定要他們生不如死”林氏咬牙切齒的開口,“還有那喪門星,你把她抱回來作甚趕緊把她送走若不是她命中帶煞,克了你,你如何會遇見土匪早日送走了,咱家才能安寧”

早幾年,林氏請了一位遊方僧人給虞襄算命。那僧人直道虞襄刑克六親,年上七殺,印坐死絕之地,真真是百年難遇的喪門星,入了誰家,誰家就天災不斷。林氏對此深信不疑,打那以後就對虞襄避而不見,更用桃木製成許多鎮妖符,掛在虞襄屋子裡。

老太太乃佛門信徒,也受了僧人影響,對這個孫女不待見。可她畢竟是大家子出身,最重規矩,做不出苛待嫡孫女的事兒,隻遠著些,嫡孫女該得的份例卻是一分一厘也未少。

此時聽了林氏的話,老太太並未多言,拿起擺在案幾上的佛珠,默默念起經來。

虞品言也拿起一串佛珠,漫不經心的把玩,徐徐道,“若不是襄兒替我擋了兩刀,我現在非死即傷。再者襄兒入我家門十年,我虞府逐漸走出衰頹,蒸蒸日上,哪曾遭受半點災禍要我說,襄兒卻不是災星,反是我的福星才對。她把我當嫡親哥哥,舍命救我,我亦拿她當嫡親妹妹,好生護著。就是日後妹妹找回來,我也不會送她走,母親不要逼我做那忘恩負義的小人。”

林氏聽了這話,姣好的麵龐一陣扭曲,正欲反駁,老太太開口了,“言兒說得對,做人不能忘本。虞襄救了言兒也等於救了侯府,咱們就好生供著她,就算日後她尋不著夫家,咱們也一輩子養著。永樂侯府不缺一雙吃飯的筷子。再者,抱錯孩子的事,本就是你奶娘的錯,怪不得沈家,他們也替我永樂侯府養了十年女兒,屆時給點銀子封口也就罷了,不可再多生事端。”

老太太積威甚重,林氏不敢反駁,隻得咬牙點頭。

虞品言放下佛珠,似笑非笑地道,“對了,兒子有一事還需勞煩母親。大妹妹三日前偷聽了母親與祖母的談話,已知曉襄兒身世,並告知下人。那幾個下人兒子已經關起來,還請母親前去處理,大妹妹那裡也須敲打一番才好。”

林氏滿不在乎的冷笑,“下人知道又有何妨她本就是個野種,還不許人說不成占了我女兒的尊位,如今也該還回來了你把她們都放了吧,些許小事不要來煩我。”話落便起身要走。

老太太忍無可忍,用力拍擊桌案,斥道,“蠢婦,我當初怎就相中你這樣一個蠢婦,真是瞎了眼倘若你想讓你女兒流落在外生死不知的消息傳遍京城;倘若你想讓你女兒被下九流商戶人家養大的醜事鬨得人儘皆知;倘若你想讓人譏諷你女兒是落草的鳳凰,飛上梧桐的山雞,上不得台麵;倘若你想她日後找不到一戶好人家,淒苦一輩子,你隻管回去抱你的牌位馬嬤嬤,去,把人都放了”

身穿綠色坎肩的老婦答應一聲,抬腳便往外走。

林氏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連忙攔住馬嬤嬤,衝老太太告饒,“母親我錯了我這便去把人處理掉,萬不會透出半點口風你就放心吧。”

老太太閉眼,暗暗念了句佛,這才壓下滿腔怒火,道,“侯府有一胎雙生兩個嫡女,其中一個體弱,送去福澤深厚的古刹寄養,隻等及笄再接回來。兩個都是從你肚皮裡爬出來的,不是什麼野種,記住了麼”

林氏心裡不甘,可為著女兒名聲著想,隻得噙著淚點頭,見老太太揮手,立馬火急火燎的出去了。

父親死去十年,這還是母親頭一次管理府務,頭一次為父親以外的人牽腸掛肚。那流落在外的妹妹,倒成了她活下去的精神寄托了。那自己呢自己又算什麼頂多隻比襄兒好了一線而已。

虞品言舉起茶杯,掩飾唇邊涼薄的笑意。

虞思雨躺在靠窗的軟榻上,一個小丫頭正替她塗藥,時不時朝窗外瞥一眼。

此時正值盛夏,金燦燦的日頭刺得人眼暈,更有一聲高過一聲的蟬鳴在茂密的枝葉間起伏,叫人聽了心情格外煩躁。

虞思雨翻了個身,閉著眼問道,“朱雲她們回來沒有”

小丫頭又往窗外瞟了一眼,搖頭,“回大小姐,還未見人。”說完便要出門洗手,卻見太太領著一群人浩浩蕩蕩走來,禁不住揉了揉眼睛。

太太整日待在屋裡緬懷侯爺,除了老夫人的正院,幾乎哪兒都不去,今日怎會來西廂莫不是看錯了吧

小丫頭又揉了揉眼睛,見太太非但沒有消失,反越走越近,表情陰沉的能滴出水來,也顧不上滿手的藥膏,連忙墩身去搖榻上假寐的主子,“大小姐,快起來,太太來了”

彆看太太容貌秀麗,氣質溫婉,實則是個烈性的,壓著夫君不許納妾,夫君一死,立即將妾室遠遠發配到鄉下,連個像樣的理由也懶得找。雖然平時不大見麵,虞思雨對這位主母卻怵得很,連忙跳下榻整理衣服,早早跪在門邊等候。

林氏也不叫她起來,徑直坐到主位,命人將方嬤嬤和朱雲幾個押上前,沉聲道,“這幾個丫頭婆子犯了口舌,虞府容不得了,這便灌了啞藥發賣出去,你可有意見”

幾人被堵了嘴,捆了手腳,這會兒有苦難言,隻能盯著主子瘋狂搖頭。

虞思雨硬著頭皮求情,“敢問母親,他們究竟犯了什麼口舌,竟要毒啞了去我這幾個丫頭婆子都是一等一的老實人,萬不會平白造謠生事,還請母親明鑒。”

造謠生事一說起這個,林氏剛消下去的心火又開始熊熊燃燒。倘若任由這些人傳揚開來,她女兒回來了可怎麼活怎麼在貴女圈中立足怎麼嫁人一輩子豈不就毀了這始作俑者竟還有臉發問

思及此處,林氏越發恨得咬牙切齒,拿起手邊的茶杯狠狠摜在地上,厲聲道,“一等一的老實人好一個一等一的老實人竟連嫡小姐都編排上了虞思雨,我且告訴你,那天在正院聽見什麼,你最好統統給我忘掉,倘若我在外麵聽見一點兒風聲,哪怕你是虞府血脈,照樣毒啞了發配到莊子上去你今年已經十二了吧想嫁入豪門深宅還是寒門蓬戶,最好想想清楚”話落衝身後的兩名婆子招手。

兩名婆子從衣襟內取出幾個小瓶,擰開瓶塞把褐色的藥水往朱雲等人嘴裡灌。幾人痛得滿地打滾,卻張著嘴叫不出聲,隻發出破碎的氣音,看上去駭人極了。

虞思雨哪裡見過這等陣仗,抱著頭縮在牆角,身體不停顫抖。

幾人口吐鮮血,奄奄一息,被幾個婆子當狗一般拖出去。林氏這才覺得滿意,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離開。

院子裡隻有幾個粗使丫頭幸免於難,見太太走了,站在窗邊縮頭縮腦的看,卻不敢踏入沾滿鮮血的房間。

虞思雨深陷在恐懼中無法自拔,隻抱著頭,不停呢喃,“為什麼,她明明是個野種,我哪裡說錯了”

母親明明恨她入骨,卻又為什麼如此維護她虞思雨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