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2 / 2)

自從虞襄從夢中驚醒又在佛堂跪了一天一夜之後,老太太便覺得日子難過起來,每天一睜眼便詢問西北戰場有沒有送戰報入京,侯爺有沒有遞消息。

仆役們除了搖頭還是搖頭。

老太太轉而去問虞襄做了什麼夢,虞襄隻管捂住胸口喊痛,那淒慘的小模樣叫老太太拿不準是真還是假,隻得作罷,然後急急忙忙找大夫。

如此一折騰便過去了大半月。老太太的注意力終於被另一件事吸引鎮國寺的神僧苦海和尚雲遊歸來並置了簽筒給有緣人相麵,少則日多則十數天便又要出海去天竺國朝佛。

說起苦海和尚,那真是大漢朝最傳奇的人物,沒有之一。七十年前開國皇帝聖祖還隻是個小小的千戶侯,有幸在廣濟寺內抽中苦海和尚的簽王,與他一敘,臨走時苦海和尚贈他一幅狂草,上書龍遊九重天,地下五洲同二句。

詩算不得好詩,字卻是好字,聖祖皇帝將之裱起來掛在房內,直至登基那日才明白,這便是他當年苦苦相問苦海和尚也不肯言明的自己的命數九五之命,天下至尊。任誰也想不到,小小一個千戶侯會在若乾年後成為這片廣袤土地的主人。

打那以後,廣濟寺便由皇帝頒下聖旨改名為鎮國寺,苦海和尚的簽王成了全大漢朝人人趨之若鶩的神物。如今七十年已經過去,苦海和尚還是當年那副模樣,似乎歲月已經將他遺忘。

正因為如此種種,他的地位越發超然,也越發令人心向往之。

老太太得了消息,立馬使人去備馬車,欲前往鎮國寺。

“讓丫頭多給襄兒穿幾件衣裳,路上莫著涼。”她不放心的叮囑。

馬嬤嬤立在廊下望天,遲疑道,“老夫人,這外頭正下著傾盆大雨,路上泥濘恐不好走,還是改天再去吧。”

“就是要趕在開經壇的第一天去,否則日後人漸漸多起來,擠都擠不進去。今兒太子妃娘娘定會前往,正好借她行個方便。”老太太擺手。

馬嬤嬤無法,隻得冒著大雨跑到西廂房,讓虞襄趕緊準備。也奇怪了,暴雨下得那般聲勢浩大,恨不能把九天之水全給傾了,虞襄剛捯飭好,往門外一望,雨便打住了,一束金黃的陽光刺破雲層落在她頭頂,將她本就白皙的小臉襯得像千年寒潭浸透的玉髓,純淨聖潔,周圍飄飛的浮塵更給她添了幾分靈動之氣。

馬嬤嬤站在原地呆看她半晌,直到虞襄衝她奇怪的挑眉才回過味兒來,忙推她出去。

祖孫兩到了鎮國寺,果見太子妃的車架已停在門外,許多侍衛拿著劍戟四處巡查,看見閒雜人等就上前驅逐。

虞品言如今遠在西北拚殺,倘若打了勝仗回來,日後說不得會繼承老永樂侯的衣缽成為驃騎將軍,執掌百萬兵馬。他是太子最信任的下屬,亦是太子最仰仗的助力,論起私交不輸嫡親兄弟。因著這層關係,老太太剛遞了口信,太子妃便遣人來迎,把一竿子不得其門而入的貴婦們嫉妒的眼都紅了。

一行人各自見禮問安,坐定後互相攀談。

“太子妃娘娘可抽到簽王”老太太好奇的詢問。

“不曾,今日隨本宮一塊兒來的百十號人,竟無一人抽中簽王,可見與苦海大師無緣,且在大殿祈福聽經,過了時辰便回去了。”太子妃搖頭苦笑。

苦海和尚是大漢朝神僧,凡攤上一個神字的人,那骨子裡都潛伏著跌宕不羈的因子,做事說話全憑個人喜好。苦海和尚麵相奇準,可勘破生死未來,卻也不是什麼人都給算,也講究一個緣法。

他讓匠人造了一個巨大的可轉動的簽筒,分上下兩層,中間用隔板擋住,總共可容納五萬支簽。求簽之人轉動簽筒再抽掉中間的隔板,待所有簽淅淅瀝瀝落到底部,彎腰隨意撿起一支就成。若抽中的是簽王,代表求簽人與苦海和尚有緣,他便會與你一敘,無論你問些什麼,都能從他口中得到答案。

五萬支簽,一次機會,大漢朝開國七十年,隻聖祖皇帝一人有幸抽中簽王。如此,每當苦海和尚歸京坐禪,上鎮國寺求簽的人是一波接一波,恨不能把山頭都踏平了。前幾天自然是皇族包場,後幾天才輪到勳貴,平民若想入內,得等到全京城的達官貴人都去過一次再說。

老太太與太子妃唏噓一陣,見太子妃與皇後的娘家人都抽過了,這才帶虞襄過去。

“我負責轉筒,你負責拾簽。待會兒簽雨落下,你萬莫猶疑不定,隻撿看著順眼的就成。這見與不見都講究個緣字,不可太過奢求。”老太太柔聲叮囑。

虞襄點頭答應。

兩人雙手合十,暗自念了句菩薩保佑。太子妃與一眾貴婦站在一旁翹首以待。

簽筒很沉重,老太太隻轉了兩圈便出了一身的汗,又勉力轉了三圈才抽出隔板。隻聽嘩啦啦一陣脆響,用竹篾削成的細簽似雨點般砸落。一名小沙彌伸手道,“請施主務必兩息之內選中一支,兩息後再選卻是與大師無緣。”

兩息內選一支,還真沒一點兒作弊的可能。虞襄不等所有竹簽掉落,伸手便從空中撈了一支,交給小沙彌。

小沙彌起初還笑盈盈的,看見竹篾上用梵文刻下的簽王二字,臉色立馬變了,慌慌張張朝後院跑,邊跑邊喊,“師父,有人抽中簽王了”

這話一出,殿內頃刻間沸騰起來。老太太本著姑且一試的心態來的,壓根沒想過會抽中,這下傻了眼,一會兒看看簽筒,一會兒看看虞襄,頗有些頭重腳輕,如墜夢中。

太子妃不錯眼的盯著虞襄看,心中暗暗思忖永樂侯府這位嫡小姐果真是個靈性人兒,永樂侯一家子都是福澤深厚的,怪道能讓太子兩次死裡逃生。

因這簽隻關乎能否與苦海和尚會麵,並非命簽,抽中的人隻能說運氣好,與苦海有緣,旁的惡意中傷的流言卻是傳不出。老太太與前來道喜順便拍撫虞襄沾沾福運的各位貴婦們寒暄一陣,隨即在一名僧人的帶領下走入後殿。

幾個小沙彌圍過來,將掉落的竹簽重新放回上麵一層。

苦海和尚的禪房很簡陋,隻二十平米的一個小單間,裡麵除了一個蒲團一個案幾外彆無他物,外麵置一個小院,種一株菩提,挖一口荷塘,樸拙卻大氣。

老太太屏住呼吸,步步緩行,臨到禪房門口,遲疑道,“襄兒,可否在院外稍等片刻,老祖宗有些話想單獨與大師說。”

虞襄是個外來者,要見苦海這樣的神人,心裡難免有些焦慮不安,當即便點頭答應。她的心臟已經被挖掉,遺體落在母親手裡,為了隱瞞事實真相,想必也匆匆忙忙火化了。就算能回去,她還是不是虞襄還能不能見到那人

她一時間陷入了迷茫。

從大漢朝成立到現在已過去七十年,七十年前的苦海是什麼樣,現如今依舊是什麼樣,眉毛胡子霜白,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眉沒多出一道,也沒少掉一道,雙眸似海一般深沉。見了老太太,他念一句佛,伸手邀她落座。

“敢問施主有何指教”

“請大師幫老身看看這兩個八字。”老太太從袖袋裡摸出兩張紙,攤開在桌麵上。

苦海和尚點頭,細看片刻後指著其中一張道,“陰煞,孤鸞寡宿,隔角星疊加,刑父克母,刑夫克子,六親家畜,無一幸免,既有貴人解星,亦無可助。”

老太太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聽完這番話也難免白了麵色。

苦海和尚並不管她,指著另一張繼續,“父母緣薄,地支無刑衝害合,女好武,男好鬥,納音劍鋒,不得善終。”

“不,不得善終”老太太身子搖晃,似要昏倒,馬嬤嬤連忙上前攙扶。

苦海和尚瞥她一眼,緊接著開口,“此二人命數相衝,若是夫妻則家無寧日災禍不斷,若是兄弟姐妹則互相爭鬥,不可並存。”

老太太越發頭暈,顫著聲道,“不得善終,就沒有改命之法麼怎會是不得善終呢”至於命數相衝這茬,她卻是沒功夫深想。

苦海和尚閉目測算,忽然咦了一聲。

老太太連忙撲過去急問,“大師,可有法子了”

“本是無解之命,卻忽然出現了太乙貴人,善哉善哉。”苦海和尚雙手合十,喟歎道,“此人日前剛度過一次生死大劫,想必這太乙貴人已在身邊了。施主可以放心。”

“這太乙貴人是誰”老太太渾身都虛脫了,卻還一心求解。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話落起身,朝菩提樹下的虞襄走去,眼中異彩連連。

分明是稚子之身,卻存異世之魂,左眼戾氣,右眼淡然,眉心鼓蕩著雄渾的金色佛光,華蓋罩頂,氣運無雙。如此佛緣深厚之人當真是他平生僅見。

“阿彌陀佛”苦海和尚雙手合十便要說話。

虞襄搶白道,“若是要問我從何處來往何處去,我會告訴你從來處來往去處去。若是要問我作何想,我會告訴你無妄想時,一心是一佛國;有妄想時,一心是一地獄。我有妄想,故我寧願身在地獄。”所以不用憐憫我,亦無需超度我,我既然已下定決心緊緊抓住能抓住的唯一,便不會再去奢望那不確定的未來,或者應該說是過去。

她對著滿池荷葉吐出一口濁氣,隻覺得心情前所未有的闊朗。

苦海和尚終於露出今日第一個笑臉,徐徐道,“施主想得通透,無需老衲多言。”

虞襄點頭,問道,“我哥可還平安”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苦海和尚看向老太太,笑道,“福運無雙,佛緣深厚,旺夫旺家興六畜,此子可為鎮宅之寶。這太乙貴人,施主也無須往彆處去尋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老太太怔愣片刻才露出狂喜之色,一疊聲兒的向苦海道謝。苦海淡笑搖頭,又言找到師弟苦慧和尚,必命他登門替女施主診治傷腿。

鎮宅之寶我嗎虞襄聽得嘴角直抽,卻也明白有了老和尚這番話,她在永樂侯府的日子就更好過了。不過命再好,那也隻是女主的陪襯,人家可是注定要鳳舞九天的。

等女主歸家,一切命數才會開始轉動,現在什麼都說不準。思及此處,虞襄眼底流瀉出一絲戾氣。她似乎已經不能再像當初那般淡然了,因為她擁有了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的東西。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