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零三分,人們在烏金市郊金瑞大道發現柳折意。
被找到時,柳折意左肩至左臂部位完全缺失,兩腿近膝蓋處被銳物捅穿,肺部內還殘留著一顆怪物腐化的牙齒。
她是全行動隊唯一幸存的戰士,仰躺於熱烈的朝陽下,記憶停留在那輛殘損的武裝車,身側倒著兩隻變異鼠屍體。
視線朦朧,意識混沌。
整片大地好似貼心地陪著她沉寂了許久。
而後,她聽到來自同胞的聲響。
“找到了!在這!”
“小柳警官,能聽到我說話嗎?”
“哎,你們讓開點,擔架呢?當心點啊!”
一張張陌生的臉孔闖入眼簾。
一道道驚喜的呼聲驅散死亡。
……他們活著。
……慶存避難所的人還活著,沒有被獸潮一網打儘。
所以你看,黎明真的會來。
黑暗後必有光明。
隻是這光委實太刺眼了些。
柳折意不禁眨了眨眼,一滴淚滑落眼角。
隨後失去意識,陷入無比漫長的昏迷。
2022年4月2日,銀虎基地覆滅。其已有建築、資源悉數被穀舟基地搶占,原廠區淪為穀舟的附屬地盤。
2022年4月5日,齊安官方基地負責人因病逝世。
在未經邵京審批同意的情況下,新任負責人齊宵曉——即原負責人之子,私自把控基地內權勢,成為基地的統領者。
2022年4月10日,齊宵曉派遣人員調查銀虎事件始末,要求穀舟基地交還相關資源,並剝奪孫晴負責人資格,遭絕。
2022年4月12日,齊宵曉有意以武力逼迫穀舟基地就範,不料招致周邊大量民間基地的反感及舉報。
2022年4月15日,在邵京、國安、永安、寧安、平安等官方基地的多重威懾圍剿下,齊宵曉及其黨羽被迫下台。
同日,穀舟基地的獨立性得到承認。
代價是此後再不能向官方基地領取每月基本補給,後續如有援助請求,待處理順序將排在非獨立民間基地之後。
2022年4月16日,邵京順利收回齊安基地統治權,下派中央政員——祝阿靜前往齊安,正式接管基地內一切事務。
至此,由獸潮延伸出的民間基地衝突,官方基地拒絕提供支援、拒收老人避難等一係列事件落下帷幕。
2022年4月29日,距隊友犧牲整一個月後。
柳折意恢複清醒,要求見麵林秋葵。
四季輪轉,春去夏來。
夏日的陽光格外明豔,照得地板光彩爍爍。
下午兩點,林秋葵進門時,柳折意正靠著床背。側臉消瘦,顴骨突起,仿若一個沒有生機的玩偶,靜靜望著窗外。
她住在三樓,樓層低,樹樁高。
幾根調皮枝丫抵著窗戶,一副躍躍欲試想往裡鑽的模樣。
她看得入神,直到林秋葵放下花,才慢慢側過眼來。
柳折意:“我以為你不會做這種表麵功夫。”
她的喉嚨近似結了蜘蛛網,聲音嘶啞,包含一點敵意。
林秋葵聽得出來,低頭看了眼桌上那束洋甘菊。
確實。
這花是病房外一個梳著公主頭的小女孩給的。
聽說柳折意醒來一個上午,不願見人,也不願開口。
基地內人人知曉她失去隊友,道她是個偉大英雄。估計小女孩也是想安慰她,又不敢進來,才靦腆地笑著,將一把沾著泥土的花遞到林秋葵手上,再通過她來到英雄的床前。
“為什麼?”
林秋葵問,順便拉張椅子坐下。
柳折意再度望向窗外:“……就感覺。”
感覺她不是那種客套周到的性格。
“花是一個小朋友送給你的。”
林秋葵道:“我問的是,你為什麼想見我?”
“……”
柳折意抿唇不語。
十幾分鐘悄然而逝,前者挪了挪腿。
椅角劃過地麵,‘呲’一聲聲響刺耳。
柳折意大約終於梳理好思緒,或找到適合的切入口,低聲道:“我的隊友都死了。你以前說過我們這些人能力不足,所有的行為隻不過在自我感動而已,但這一次——”
“這一次——”
為什麼會是林秋葵?為什麼要找林秋葵呢?
柳折意自己也說不明確。
或許外人一句句‘英雄’令她感到惶恐茫然;或許害怕彆人敷衍她,看在傷亡的份上刻意迎合她。
又或許,僅僅因為曾經並肩作戰百般信任的隊友一一死去。在這個陌生的傷心地,她隻認識額外林秋葵而已。
她想向苛責過他們的林秋葵嘴裡要個答案。
就像學校裡被嚴厲老師教育過的學生,充滿委屈不甘,想儘辦法,期望能讓對方收回那傷人的言語一般。
被子隆著一塊不自然的突起。
她在被褥下細細撫摸邱池舟的胸牌,眼裡含著隱隱的淚光,偏頭直視林秋葵:“不要管我們的結果,也彆管我們犧牲了多少人。我隻想問你,林秋葵,希望你能誠實地回答我。”
“這一次,我的隊友們聽說需要幫助,立刻主動情緒趕到這裡來,為了替大家引開怪物又付出生命的代價。在你看來,他們的行為有意義嗎?這次也是在自我感動嗎?”
這是林秋葵近來第二次聽到這個詞彙。
——意義。
為何人們總是執著於意義?
她不是十分理解。
一個月前,衛以辰試圖找一個意義,解釋無故降臨的星球厄運。而今柳折意居然也要找一個意義,幫助自己更好地接受隊友們離去的事實,並以此規劃自己往後的道路。
他們一個渴望被傾聽。
一個迫切地向他人索要肯定。
林秋葵從不理解這種行為,好在她的處事原則是,不隨意評判任何人的生活,——除非必要,除非對方真的需要。
在柳折意近乎倔強的逼視下,她撥了撥花束,平靜出聲:“首先,我從沒說過你們在自我感動。”
“沒記錯的話,我的原話是:與其抱著正義感招惹你們對付不了的敵人,白白送命,倒不如把它放到更有用的地方。”
“然後按照我的個人觀點,在秩序混亂的新背景下,黑白善惡的界限將無限趨於模糊。姑且不論對錯,我認為所有性格、品質都可以存在,同理與它們相反的物質也該存在。”
“也就是說,這個世界上可以有陳哲,同時必須有孫晴。”
“可以有賀聞澤那種無差彆殺人取樂的人,但同時必須有故爾監獄那些深明大義、不惜赴死來阻止他們的獄警們。”
“你們也是一樣。”
“假如你希望我能給你一個肯定的回答,告訴你,你們的行動正確且偉大,你們的存在具有相當非凡的意義,你們的堅持終將讓這個國家或者一批人迎來必然的好結局。”
“不好意思,我做不到。”
“因為在我看來,我們的世界並沒有某種確切的存在,在維護某種講究得失平衡的規律。沒有人能給我們一定實現的承諾,也沒有人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例如——”
“也許賀聞澤會是活得最久的人。”
“也許活下來的我們會迎來比犧牲者更糟糕的明天。”
“也許克製的善良注定輸給沒有底線的邪惡。”
“也許,無數種不可預測的也許。”
“所以我隻能說,你們很重要,你們必須存在。”
“不過存在本身可能沒有對錯,沒有高低貴賤。”
“假如你非要一個意義,柳折意。”
“我隻能說,你們的行為撐起了兩者間的對抗。正是你們讓善惡的杠杆得以存在,繼續搖擺,而不是徹底偏向另一方。”
“這是你想要的答案嗎?”
“希望它能讓你滿意,因為我沒法給出更好的說法。”
好久沒說這麼多話。
說得喉嚨都累了,林秋葵起身給自己倒水。
熱水滾滾而下,白霧撲打杯壁。
柳折意閉合雙目,緊捏胸牌,眼球持續震動。
咽喉在皮膚下無聲地哽咽。
片刻後,她慢慢鬆開胸牌,話裡不再含刺。
“謝謝,那就是我想要的答案。”
“我想好了,傷好後回到永安基地,重新組建隊伍。”
既然邱池舟已經把副隊的職位交給她。
哪怕隊友們全部戰死,哪怕孤身存世,她最終決定重新組建隊伍,帶著死者的榮光,與他們始終不變的信念往下走。
林秋葵:“祝你好運。”
柳折意斷了左臂,傷殘得太厲害,連夏冬深都無力回天。可想而知,她所做的決定,隻會讓她以後的日子愈發艱難。
但她已經選好了自己的路。
人生在世,人人都得走好自己的路。
林秋葵放下兩張庇佑卡,臨走前,背負著她道:“可能隻是巧合,不過我記得洋甘菊的花語,是‘苦難中的力量’。”
“你走之前可以去基地後院看看。雖然沒能找到遺體,不過大家在那邊這次獸潮犧牲的烈士們打造起了紀念碑。”
“那裡開滿了洋甘菊。”
那裡充滿力量。
林秋葵說完,推門而出。
身後儼然爆發出一陣壓抑的哭聲。
那是柳折意最後一次以淚祭奠她親愛的隊友們,最後一次表露脆弱痛苦的一麵,從今往後她再也沒有消沉迷失過。
下了樓,樓道轉角處,林秋葵又遇到紀堯青。
他動也不動,像塊雕塑立在折角陰影處,聞聲回頭。
今天上午,永安基地負責人薑苗得知行動隊及武裝小組的噩耗後,傳來新指令:因紀堯青未能完美完成此次任務,並具有多次嚴重違規行為,故自今日起,除去紀堯青武裝部隊成員身份,其相關信息將於各個官方基地予以公示。
與此同時,他接收到武裝生涯中最後一個任務:務必護送林秋葵等人安全抵達邵京,會見國防部部長杜衡。
此次項重要級彆為:S
意味著他須不計代價、不惜生死地完成任務。
可即便竭儘全力完成了,他也無法獲得任何勳章和褒獎,注定要成為外人眼中武裝部隊絕無僅有的汙點。
往後人們提起紀堯青,除了‘背誓者’,指不定還會添上一個‘有史以來第一個被踢出隊伍的精英成員’的名頭作笑柄。
而在知情人的眼中,真相再明顯不過。
薑苗為了維護明麵上的公正,不惜開除紀堯青,讓他作為一個偽自由人插i入林秋葵的隊伍,替他們的北上保駕護航。
以當事人的立場,不可能想不到這一層。
然而他就像個徹頭徹尾的機械產物,無情無欲,無怒無怨,麵無表情地轉達任務詳情,語調沒有一絲波動。
“這是任務,希望你配合。”
紀堯青說這話時,好似連眼珠都泛著冰冷的金屬質感。
林秋葵走到窗邊。
窗外一片湛藍天空,底下一群年輕男生們在打籃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