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計還在倉庫裡待著吧。”
“彆讓她跑了,省得額外惹事。”
“知道了團長。”
——另一端,呂長虹放下握著對講機的手。
“該狠的時候不狠,不該狠的時候數你最狠。”
“你應該清楚,今天這事不是國雄一個人能掀起的風浪,就算他放過你,其他人也未必。”
啪嗒一聲,對講機落地砸碎。
呂長虹頗懷著點恨鐵不成鋼的心情,冷冷道一聲‘杜衡,你好自為之’,轉身離去。
呂子釗回過神,連忙追上去,麻雀似的嘰嘰喳喳不停地叫喚:“小姨,你想什麼呢?剛才你一句話就能解決的事情,為什麼把決定權讓給杜衡啊?”
“你看他那副膽小怕事的樣兒,也就敢朝著我們大吼大叫,扯到其他人連一個屁都不敢放,真丟我們政府的臉。不過你怎麼突然想到要幫他了?反正那些人主要針對的是他,我們可以趁機把他拉下馬,然後不就輪到你……”
會議結束,議員們一個個離去,獨杜衡坐著一動不動。
衛春元看著他腿上撕裂兩半的請願書,欲言又止。
良久,杜衡問:“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衛春元答:“五點半。”
問者沒有應聲,依然保持不動。
他像木頭,像磐石,像一座沉思的雕塑,久久坐立不語。
直至暮色降臨,兩扇大門間走出一個年輕的女孩。
“老師。”她輕輕地叫喚,仿佛生怕驚醒一隻疲倦的雄獅。
“部長,薑苗來了。”衛春元同樣俯到耳邊,小聲提醒到。
就在做這個動作的一瞬間,他看到杜部長側麵一小片蒼老的白發。
“薑苗。”
薑苗是杜衡的學生,杜衡抬起頭:“你來晚了,會議結束了。”
“我知道。”薑苗穿著一雙單鞋,她在黃昏中漸漸蹲下身,仰視著她傷痕累累的老師。
“我知道老師您已經做了決定,也知道您做的決定通常很難有人能改變。但是老師……我今天來,有另一件事要告訴您。”
她穿著灰色的西裝外套,顏色素雅,頭發短短的。
她翻折外套,從內袋中取出一個文件袋,又從文件袋裡取出兩張紙。
“您看,老師。”她把它遞過來:“這是一部分民間基地甚至官方基地負責人聯名簽署的請願書,他們都在要求開放軍械庫。”
聽到這話,衛春元突然從師生團聚的美好畫麵裡清醒過來。
他意識到,薑苗並不是來支持部長的。
在諸多慘烈的叫罵聲後,部長唯一的學生千裡迢迢趕來邵京,竟不是來支持他,而是同樣反對他的。
他想,他實在是想無可想。
“部長,我們該走了。”他手握輪椅推手,試圖將敬愛的部長解救出這一次的打擊。
薑苗卻死死拽住把手,接著把殘酷的現實說下去:“老師,您不能假裝不知道,這份文件的分量遠比群眾請願書來得重很多。那些民間基地已經想要武器很久了,這些官方基地也不堪重負了。我們不可能一直握著軍械庫不放,就算您付出一切、不惜以生命為代價拖延時間也沒有用,該來的終將會來。”
“左右他們看不穿您的用心良苦,根本不值得您繼續毫無保留地付出。”
說著,她揚起故作輕鬆的笑容:“所以您不如就放下這些,跟我走吧。”
“今晚就走,帶上師公、師母、還有嫿嫿,跟我去永安怎麼樣?”
她神色懇切,懇切中還暗藏著幾分迫切,幾分濃重的擔憂,期盼得到老師的應答。
然而杜衡並沒有看她。
他看前方鮮紅的旗幟,看身旁散落的紙張。
看窗外彌漫滿天的粉紫晚霞,偏偏沒有看向她。
——這個他年輕的、好心的、天真而又殘忍的學生。
“你走吧。”他說。
“老師!”薑苗不肯走:“您就聽我一句勸吧!”
衛春元暗暗拉著輪椅往後退,使眼色道:“薑苗,你先回去吧,部長累了。”
他的言下之意是,杜部長今天受到的指責跟詛咒實在夠多了,再也經不起你這個學生居高臨下地指點了。
無奈薑苗充耳不聞。
她膝蓋一低,幾乎跪著往前挪了好幾步:“老師,您明明清楚,您今天在會上的發言,會讓您變成對外開放軍械庫的最大阻力!從您當眾表態的那一刻起,但凡他們想要武器,他們想逼政府妥協,第一個要痛下殺手的目標就是您!您這樣把自己活活變成一個槍靶的時候,想過師母和嫿嫿的感受嗎?”
“如果他們非要槍械,那就給他們槍械吧!如果政府一定會倒,為什麼您不就讓它倒呢?所有人都明白,這是時代的車輪,它朝著我們滾來,沒有人能阻止它,也幾乎沒有人能拖住它。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我們已經爭取到足夠的時間!官方基地不是建起來了嗎?您不是都做到極限了嗎?何必再搭上一條命呢?”
薑苗越說越激動,杜衡閉上眼睛:“我讓你走。”
衛春元也有些動怒:“彆說了薑苗!你走吧!”
不,薑苗不走。
她非要救她的老師,非要喊醒這個固執的人。
“我求你醒醒吧老師!你知道我進來的時候都聽到了什麼嗎?!”
“樓下那些人,他們在撿石頭,他們到處問你家住址,甚至在討論你家裡有多少人,該用什麼辦法讓她們替犧牲的烈士償命!你做了那麼多,他們一點都不感激你,不需要你,反而恨你!時代不同了不是嗎?以前過時的政治注定要被淘汰,但我們隻要活著,總能找到新的路,建立新的、適合當下國情的政權。”
她聲音裡含著哭腔,她發自內心地不明白:“眼看這座樓都快塌了,聰明人都計劃著退,收拾東西準備跑,為什麼就你還要死守在這裡啊?難道你一定要陪著它死嗎?你非要做下一個為國獻身的吳澄心嗎?但你和吳部長不一樣,人民不接受你啊!就算你死了,他們隻會說你畏罪自殺,罪有應得!這值得嗎?!”
值得嗎?
杜衡從來沒有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壓根沒有想過。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實在太多太多,多到抽不出空去想這樣空泛的話題。
他終是俯首看了薑苗一眼。
她的臉格外紅,想必是趕路時曬傷了。
從前總嘀咕著要節食減肥的小女生,到底還是瘦下來了。
她今年25歲,隻比他的親生女兒大3歲。
他細細地打量她好久,而後他掙開她的手,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走吧薑苗,從今往後,你不再是我的學生了。”
——他不要她救,不要她的自作多情。
他這是把她狠狠地拒之門外,心軟地給了她一條退路,卻毅然斬斷了自己的路。
薑苗含淚的眼慢慢黯下來,蜷縮著手指,站了起來。
“好。”她低低應著,抹去眼淚:“我走。”
腳下的台階有那麼多,前進的道路是那麼長,長得好似望不到儘頭。
薑苗臨走之前,終究忍不住回頭道:“但是杜部長,您必須承認,時代變了,有些事是攔不住的。”
漫天粉紫的霞光,絢麗隻維持了一會兒。
黑暗從四麵八方湧來,立刻吞沒了杜衡,拉著他往下墜落。
時代變了……
好一個時代變了啊。
短短四個字,便足以抹殺他們為之傾儘的所有。
衛春元無聲長歎著,閉了閉眼。耳旁倏忽響起部長的聲音:“春元,你看外麵,然後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他側目望去。
今夜的星空沒有月亮,沒有星星。
一塊碩大的石頭砸破玻璃,連帶著禮堂邊際一把備用的椅子也倒下了。
他答:“政府的倒塌。”
那坍塌是沒有聲音的、不可阻擋的。
“不。”杜衡說:“你應該看到新樓的建起。”
向來隻有徹底推翻根基腐壞的舊樓,才能建立起鋥亮穩固的新樓。
可惜時機不對。
翻新大樓耗時耗力,眼下並非最好的時機。
他們便因此而存在,因此而固守。
杜衡抬手一揮,將亂糟糟的一把請願書隨意地揚了。
他在散亂的紙張碎片中說:“走吧。”
衛春元居然有兩秒鐘的恍惚:“去哪呢?部長。”
像他們這種人,聲名狼藉,眾叛親離。
天大地大,他們還能去哪裡呢?
杜衡想了想說:“回家。”
——趁他們還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