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葵:“坑坑窪窪是一個成語。”
這事祁越曉得:“四個字就成語。”
?
倒也不見得。
“我要吃飯,你覺得算成語嗎?”
“不算。”
“你是傻瓜,算嗎?”
“我不傻,你傻。”
“問你算不算成語!”
“不算。”
這會兒居然答得飛快,好像剛剛自信定義成語的不是他。不過再往下問,“石頭坑窪。”
“不算。”
“行屍走肉。”
“算。”
“坑坑窪窪。”
“算。”
“百裡挑一。”
“不算。”
“人來人往。”
“不算。”
“……”
懂了。
首先滿足字數,其次字麵意思聽的懂不算成語,聽不懂才算。不愧是你,祁小狗,永遠的邏輯大鬼才。
談話間門抵達山頂,一輪碩大、金黃的太陽映入眼簾。
祁越謹慎地把她放到還算平坦的草坡上,光線照拂體表,熱量湧進毛孔,好奇妙的體驗,猶如人類與恒星正橫越星係進行一場另類的對話。
秋天快要結束了,林秋葵坐在夕陽前,沒頭沒尾地問:“假如沒有倒計時,祁越,你覺得我們現在會是什麼樣?”
祁越想了想:“坐牢。”
避免歧義,他還特地補充一句:“我坐牢,你不用。”
完全沒想到這種回答,林秋葵頓時笑出聲:“你……好有自知之明啊。”
她笑了。
祁越伸手勾起她掉落臉頰的幾根頭發,很陳述句地說:“我打架,殺人,但有病,他們不能殺我,隻能一直關我。”
沒錯,許多年前那個叫律師的家夥這樣說過,你有病,神經病,所以你不會死,隻是被關而已。
要是沒有倒計時,祁越覺得,他一次次偷跑出訓誡所,這一次也差不多該被弄死了。
誰讓他‘屢教不改’。
總是不按他們製定的規矩來。
人們失去耐心之後,不是把你扔掉,就把你殺死。這種事他經曆過很多次,結局總是如此。
“……聽起來有點慘啊。不如我早點找到你,或者你想辦法來找我,怎麼樣?”林秋葵提出一種可能:“最好在你第一次想要殺人之前。”
那得很早,祁越說:“九歲。”
那個女人死去的那年。
“行。”
林秋葵往後仰躺,順話往下說:“你九歲,我幾歲來著?反正在讀小學吧。那時候……我想想,有段時間門還是挺有錢的,每個星期有五塊零花錢,看來不能買我喜歡的本子和橡皮了。”
“我小時候特彆喜歡收集不同形狀的橡皮擦,現在決定把那份錢都用來養你,怎麼樣祁大白,有沒有很感動?不過吃飯問題好解決,住宿怎麼辦?總不能偷偷把你帶回家吧?被大人發現,我肯定挨批,萬一直接被退回福利院,那就慘了。”
福利院可不是個好地方,她說過,腦子不清醒的時候說了一百次一千次討厭。
“等等,我想到了。”
“他們破產之後賣房子,搬新家,新家後麵有一大片雜草,還有一棟蓋到一半的爛尾樓。”
“那棟樓地基和下兩層的四麵磚頭都砌好了,搞不懂為什麼連續好幾年沒再施工。我記得小學三年級吧,我從其他地方撿來幾塊木板,搭了矮牆,上麵用不要的衣服蓋著,在那裡養過一隻流浪狗。可惜沒幾天它就跳牆跑了,或者被彆人帶走,也不知道那地方冷不冷,可不可以……”
“可以。”
祁越說,他可以住在那裡。
“我不怕冷。”他一點都不猶豫就許下承諾:“不跑,也不走,就在那裡等你。”
多好聽的話呀,聽得人不禁滿心愉悅。林秋葵嘴角上揚:“冬天可能冷,春夏沒問題。”
“你可以在那兩個季節來找我,我每天放學得先煮飯、燒菜,吃完飯收桌、洗碗,有時候還得掃拖地、收衣服什麼的。總之先做完家務,寫完作業,等到他們九點半熄燈,再偷溜出來找你。”
祁越學著她的樣子躺下,肩膀挨著肩膀。
“帶你打架。”
他下意識這樣說,腦子裡老塞著打架。
“不打,打什麼打。”林秋葵難得凶一回。
“……不打架乾嘛?”
祁越有點想象不到自己還能做什麼事。
“說說話什麼的。”
林秋葵說,他得認字,也得寫作業,不然以後很難找到工作。沒有工作就沒有錢,沒有錢根本沒法在沒有倒計時的世界裡存活。
她說,他得趁每周六下午弟弟上補習班、阿姨去美容院的時間門,偷偷到房子裡洗澡,免得餿掉。
她說,周末和假期,他們能撿塑料瓶去賣,存錢,然後挑一個適合的日子一起逃跑。
她說,小學生沒有身份證,不能坐高鐵大巴,隻能利用公交坐到城市邊緣再靠自己走路。
她說,他們跑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最好到一個新的、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重新開始。
到時候,他們會找一家新的福利院,能同時接收他們兩個人的那種。如果不能,大不了自己想辦法生活,想辦法做點小生意,比如幫小學生寫作業、代罰抄代檢討什麼的,挺好。
他們會想儘辦法撐到十六周歲——關鍵看起來要有十六周歲的樣子,然後找工作。找到工作花半年時間門賺一筆小小的啟動資金,接下來擺攤,賣串,賺夠錢開奶茶店,再來一家武打館。
她說,她說,她在窮儘想象和對生活的所有期盼對幸福的所有理解去幻說一場美妙的夢境。
在那個夢裡,戶口、身份證不成問題,政府、警察、人販子也不能構成威脅。
在那個夢裡,誰都不能阻止兩個沒有人要的小孩手牽著手相互用力地依偎、陪伴,誰都不能阻止他們徑自天真、肮臟而又自在地流浪。
這是多麼令人沉迷的夢啊。
奈何夢不是事實,事實就在你的眼前。
逃避是不可行的,放任世界毀滅的話,死亡的陰影很快也將來到他們的頭上,淹沒他們的未來。
這即是種族戰爭的根本性質,一旦開始便不能停下,它絕不可能輕易放過任何一條生命。
一直以來林秋葵都以為自己渴望成為主角,渴望登上舞台,被光照到。
然而這個時刻毫無預兆地降臨了。
當她抱著最絕望的心情從江然口中得知真實的主角時,當一年後所有人都以用不同的方式拚命告訴她,這片土地上有無數人在等待她的決定,期待她的拯救時,她才真正領悟「主角」這兩個字的含義,才開始產生惶惑,覺得奇怪。
為什麼,像她這種人,會是主角呢?
不知道該怎麼做,不知道究竟能否做到,不確定自己能讓多少人從糟糕的災難裡僥幸生還、存活,得到讚美或感激,更沒法想象從今往後的行為將讓多少人失望、痛恨,乃至發自肺腑地詛咒。
杜衡的模板立在前方,投下陰影,林秋葵在這樣的情緒泥沼裡沉淪許久,終於還是爬了上來。
——她會活下去。
至少要讓祁越在這滿目瘡痍的世界裡長久地活下去。她要確保,他將免於饑餓,也不敗於異種;他能逃離傷痛,也不必理會臟汙的人性陰謀。
這是林秋葵的承諾,也是支撐她重新振作起來接手不死軍團的理由。除她自己無人知曉。
乾癟的草根被拔斷時發出脆響,那是一條生命的絕唱。
林秋葵將其編織,改換成另一種生命的形式,捏在指間門。
“祁越,把手給我。”
她沿指骨仔細地摸索,憑直覺修整纏繞草葉的鬆緊度,而後一點一點、慢慢推進他的指根。
“還記得這是什麼嗎?”
祁越記得,它是戒指,代表戀愛。
他送過她戒指,很多。那時她回絕他,原因是他還不夠了解她,就不能完全擁有她。
這一秒鐘的他其實依然沒能完全了解她,可她還是將精巧的戒指戴入他的左手,無名指,最接近心臟的那個位置,靠過來吻了吻他的手背。
十指交錯,林秋葵非常正式地宣布:“好了,這樣就算我們談戀愛了,你是我的男朋友了。”
“如果能結婚,我大概會和你結婚。”
“如果是你,好像也沒有那麼排斥生孩子。”
“你應該不知道為什麼我不喜歡孩子吧?就像男人通常不理解女人為什麼不想要孩子。”
“那是一種折磨,一種超級衝動超級敢才能做出的決定,我是這樣看待的。你的肚子一天天膨脹起來,一個孩子在裡麵活蹦亂跳,十個月後還要撕裂你的身體,從你的身體裡出來。我不喜歡那種感覺,也不想盲目自信地以為,連自己生活都過不好的我,竟然有本事擔負起另一條生命。”
“他那麼脆弱,那麼複雜,需要那麼多錢和愛養大。我不想結婚,也沒想過孩子,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有可能改變。”
“但我的確動搖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
她輕聲說:“說不定有個孩子也不錯,我居然敢這樣想。他會是男孩還是女孩,生出來的話更像你還是更像我,我居然偶爾也會好奇這個。”
“你呢?祁越。”
她輕聲問:“你會喜歡孩子嗎?”
祁越不喜歡。
不過祁越經常喜歡跟林秋葵有關的一切,經常為她破例,他不清楚孩子能不能算其中一種。
他稍作猶豫,而在她那裡,結局已然落定。
“我們不會有孩子了。”她說。
“至少在這種局麵下,她不能出生,出生了也很難平安地長大。有這種想法的人不止我一個,所有人都是。我們從慶祝到默哀,祝福到遺憾,我們會從真心期待一個新生命的降臨慢慢變成難以自控的恐懼,就因為我們沒法保證她的未來。”
“這樣是不對。”
“你能理解嗎,祁越?”
她希望他能明白,她在解釋一些促成她做決定的原因、意圖,可能還有其他什麼複雜的東西。
她其實不用這樣做,不需要額外說明,隻管隨便拋出一句‘我決定這樣做了,祁越’便足以他奉命行事。
不過這也是愛的一種表現,是他們本可以擁有的另一種人生。祁越垂下眼眸,安靜地傾聽著。
“我不恨異種,卻也不想輸。”
“我並沒有特彆愛這個世界,本來就不是那種以德報怨的性格,沒有太多同情心可以泛濫。但無法否認這裡存在著許多值得被愛的生命。”
“沒有人應該被輕視,被踐踏,被犧牲。況且被輕視踐踏犧牲的人越多,戰爭就結束得越快。”
“我們最終將敗得一敗塗地,把所有事都弄得一團糟,原因不是異種,而是我們自己。我們死到臨頭都學不會忍耐和團結,活該輸在這裡。”
“可是這並不值得。”
“簡直太蠢了。”
一半太陽落下地平線,光為她鍍上閃閃的金邊。她抿起唇角,一幅沉靜的模樣,許久沒再出聲。
良久之後她再開口,說,再過一會兒就下山吧。
祁越說好。
晚霞綿延萬裡,寧靜的山脈於陰影中起伏。
沒有人知道,他們靜靜坐著,最終在殘留的夕陽中親吻,放棄天堂,決意重返破敗的人間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