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最初的嫌棄後,這樣爽脆鮮美的食物還是很快征服了寧家眾位主子的挑剔味蕾。
寧於墨嚷嚷著要喝酒,非要派人去酒窖裡取瓶好酒來。
這場貿然出現在二月的大雪絲毫沒能影響到眾人興致,吃飽喝足的寧於墨幾兄弟甚至有閒心搬了躺椅到廊下欣賞花園內雪景。
除了立於廊下靜靜看著大雪的寧妨,幾兄弟們都蓋著狐裘躺在椅子上,每人手裡還握著塊源源不斷散發暖意的玉石。
這些玉石彆看隻有拳頭大小,抱在懷裡比銅爐還暖和,關鍵熱氣能帶動全身。夜裡塞一塊進被窩,隻需蓋一床裘被就足夠。
寧於墨將狐裘蓋到下巴,眼睛滴溜溜地盯著寧妨背影打轉。
寧城隻提了句今年取暖用的炭火漲價,寧妨就差人去私庫取出幾十塊暖石取暖,一出手就讓他們幾兄弟深深感歎自己的眼界狹窄。
那間祖父留給父親的私庫到底有多少寶貝?這可是幾兄弟私下最常打賭的賭注。
“父親?”
寧於泓最先注意到寧妨連大氅都沒披,連忙掀開狐裘起身將暖石遞了上去。
走到寧妨身旁,卻看到他出神地望著雪景,眉頭微微皺著,連有人走到身邊都沒反應。
“父親?”寧於泓又出聲。
“若是大雪再下兩日,寧江郡恐會有一場百年難遇的雪災。”寧妨沉吟,緩緩伸出右手,眨眼間掌心便落了層薄雪。
寧江郡地處南延國中部,冬短夏長。
每年最冷的月份是十月下旬到十二月中旬,幾場小雪後,天氣就會逐漸轉暖。
百姓們存儲的炭火與柴多數隻夠燒兩個月,到了一月底天氣暖和大部分的地裡都已種上了快熟作物。
今年從十二月起氣溫就一直如初冬般不見轉暖,沒想到等了一個多月竟然等來場大雪。
大雪封山,百姓無法上山砍柴,村裡農戶們可能還會有些存貨,可城裡這些依靠買柴度日的可沒法撐多久。
加之城裡有些奸商嗅到了異常,早早囤積了大量煤炭,才導致炭火價格半月前就水漲船高。
自出生起南延國就一直風調雨順的幾兄弟根本沒法想象雪災是何景象,寧於墨掖好漏風的狐裘,不解地問了句:“雪災,下點雪就能變成災?”
寧於硯抬頭看了眼廊簷上手臂粗細的梁,同樣一臉的不理解。
雪又壓不垮屋頂,冷就躲在屋子裡就行,就這還能引起災難,他覺著沒人會這麼傻。
“一點雪當然不會成為雪災,可很多雪就不一定了。”
收回已經涼透的手,寧妨接過暖石轉身看向表情如出一轍的三兄弟。
“城中百姓可沒有暖石和狐裘取暖。”他長歎一聲,搖了搖頭沒再多加解釋。
“若是這雪下個十天半月,城中好多人家就該斷糧了。”寧於泓不由得也跟著擔憂起來。
在書院進學時寧於泓也跟著老師外出遊學過,一路之上曾聽了不少幾十年前的往事。
三十多年前那場洪災鄰國死了不計其數的人,老師在邊境處見到的地獄場景多年都難從記憶中抹去。
大雪若是一直不停,得有多少人都會被凍死?
他們出生在高門大宅,有上好的皮毛與炭火取暖,卻仍舊冷得縮手縮腳。那隻著棉衣的普通百姓們應該如何抵禦風寒?
這個問題越想越讓人不寒而栗。
“這雪應當下不了多久,二哥你就是杞人憂天。”寧於硯還是不認同。
“老三不是早想出府走動?”寧妨突然出聲,見寧於硯狂點頭,跟著派了個任務:“你與老大下午跟著寧城管家去買粗炭。”
幾位主子是有暖石傍身,可府裡下人們仍舊需要炭火取暖,且數量不少。
寧城這幾日就是為了買碳天天早出晚歸,有時候奔波大半天也隻能買回一點點。
“我不去,外邊多冷。”寧於墨才不願出府。
“你去的話,為父晚上就再給你塊更大的暖石。”寧妨簡直是用哄孩子的方式驅使著寧於墨行動、。
“那我去!”
猛然被掀開的狐裘掀起一陣寒風,寧於墨迫不及待地坐起身,邊彎腰穿鞋子邊催促:“我剛看到管家在點人出門,咱們得快些。”
“我呢!兒子為何沒有暖玉?”寧於硯探出半個身子來拉寧妨衣袖,故作委屈地抬著頭,沒好處他可不願大雪天出門找凍。
“若是能買到炭回來,就給你們各兩塊。”
“走走走!”
兩人套上棉靴,還不忘記抱上暖玉,高聲喊著寧管家就往前院衝。
角落的寧於嶽一臉無語,縮了縮身子又想躺回去,這一動間,狐裘上的佛經就跟著滑到了地上。
寧妨:“……”
這小子是挑他在拿出來故意氣人呢!
“我昨日不是多給了你幾塊暖石?”寧妨冷著臉看向他,寧於嶽不明所以地點頭:“我在祖母的佛堂放了幾個,屋子裡挺暖和。”
“我是讓你給莫侍郎府送幾塊去,你留在家裡作甚?”
對於這個沒眼力見的傻子,寧妨連想教育的心思都沒有。這腦子就跟個癩□□一樣,戳一下跳一下。
“啊?”
被一下驚醒的寧於嶽用同樣不輸兩位哥哥的速度奔出了府,好歹基本情商還在線,去的時候又從房裡搜刮了不少好東西送去。
三子相繼得了任務頂著大雪出門。
剩下的父子倆望著雪各自發了陣呆,寧妨估摸著時辰差不多,這才開口道:“你寧雷叔應該快回來了,我們去書房等。”
唯留下個還有幾分腦子的寧於泓,寧妨打算帶著他一起處理府中事務。
這侯府將來勢必要傳下去,四兄弟裡選來選去,也就他合適做領頭。
一路忐忑無比的寧於泓跟著寧妨繞過書房走進了沐浴房,眼睜睜看推開了那間從未踏足過的屋子。
而後兩人走進屋子,他經曆了第一波震驚,再然後寧妨又像是變戲法似地推開了牆,屋裡又多出了間書房。
從書房半開的窗口望出去,發現竟然是白茫茫一片的荷塘。
屋內的角落都放了暖石,人剛走進去就一股熱浪撲麵而來,難怪這麼大的雪窗口還開著。
寧妨進門放下暖石,扯散外裳的衣領,散出熱氣後坐到了書案前。
“你到旁邊休息下,那邊架子上有書。”
左右牆邊架子上都擺滿了書,寧妨指了指後自己坐到書案前繼續提筆忙碌。
寧雷按照他指示,派人帶回了侯府名下營生的近三年賬簿,以及鋪子所在地址周圍的街況描述。
重點是,寧妨讓人悄悄在這些鋪子外蹲守了三個月,記錄每日進店人數以及出店時手上拿了東西的人數。
光是這些賬簿與書信就堆滿了書房的小半間屋子,書案上更是堆成山的圖冊。
南陽侯府名下產業主要分布於南延國中部的幾個郡城,多是繁華之地。
二十幾間鋪子都是經營書畫以及米糧,這些年文風衰落,書鋪生意一落千丈,隻能勉強做到收支平衡。
米糧鋪生意倒是一直穩定,賬麵上花團錦簇,瞧著賺得挺多,支出同樣驚人。
不論是前者還是後者,寧妨根據下麵傳回來的街況與進店人數一對比就能估算出這些鋪子的具體經營情況。
結論是:八間書鋪賬麵基本屬實,掌櫃閒得每日在櫃台後拍蚊子。
而十六間糧食鋪子就有意思了,就算是同一郡城內的兩間鋪子,地段和人流都天差地彆,可兩家的賬本竟然出奇得相似。
一個郡城可說是巧合,可不同郡城的十六間鋪子都大差不差,這家鋪子生意好,那進貨價就絕對比生意差得那家高。
如此一來,最後盈虧基本都維持在差不多的水平。
串通好的十六個掌櫃,聯手給他上演了一出“欺上瞞下。”且還用相同戲碼糊弄了原主好幾年。
寧妨提筆將十六人的名字一一記下,打算趁著年前掌櫃們齊聚主家過小年再處理。
牆邊的書架並沒吸引到寧於泓目光,他隨便在附近拿了本畫冊翻開,漫不經心地翻閱著。
他看不懂圖冊下方的符號,也想不明白寧妨帶他來秘密書房的涵義。
反正如坐針氈都坐了這麼一會,他後背都熱得出了層汗,不由也學著寧妨扯鬆衣襟透氣。
“侯爺。”
沒多會,頭上還鋪著層雪的寧雷揣著袖子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目光在屋子裡一掃看到他在,愣了愣才行禮:“二爺。”
“說吧。正好也讓二爺聽聽。”寧妨直接抬手。
“是!”寧雷邊抬手掃下頭頂積雪邊低聲回稟:“老奴帶回了莫侍郎的回信。”
接過回信,寧妨撕開,擺手示意寧雷繼續說。
“老奴按照侯爺吩咐取完信後就帶著徐婆子去了趟左侍郎張府給大小姐送暖石,可……”寧雷直起身子羞愧地彎了彎腰:“老奴連張家大門都沒能進去。”
“為何?”寧妨停下動作抬頭。
“那張家的婆子說大小姐身子有恙,不宜見客。”
“徐婆子也沒能進去?”
“是。”
自從前次寧靈芝送信回侯府後,寧妨也有斷斷續續的送補身藥材去。
但知曉她府中是雙胎後,張家便不讓寧靈芝懷著身子回娘家,隻說怕有閃失。
所以父女二人至今還沒正兒八經見過麵,往來全靠每月一封的書信。
大雪突降,寧妨也是擔心快到預產期的寧靈芝身子不適,才派了寧雷送些暖石與保命藥材前去。
“派人聯絡芝靈身邊的貼身丫鬟。”
“老奴這就去。”
本來寧雷帶婆子一同前去就是為了避嫌,沒成想娘家派去的人竟連大門都沒能進去,帶去的一馬車東西倒是接得挺順手。
其中的蹊蹺之處寧妨又怎麼看不出,當初就是縫在衣裳裡的銀契讓他起了疑,陸續安排進張家的細作眼下剛好派上用場。
來去匆匆的寧雷從進門到離開攏共不超過一盞茶的功夫,老管家精神頭十足地轉身離去,透過門口寧於泓見他走到後頭甚至狂奔了起來。
剛在外奔波了大半天的寧雷竟然沒有絲毫疲色,而且步子輕盈,瞧著竟年輕了許多。
巨大的變化從寧妨開始竟漸漸延伸到了兩位管家身上
“無事的話你來看看這些賬冊。”
寧妨抬眸就見寧於泓出神地望著門口,以為他無事可做,抬手就把整理好的賬本丟了過去。
上麵是整理出來的三年內每家店鋪月盈利數,若是心思細膩之人很快就能從中看出端倪。
嘩啦——
話都沒說完,賬本就朝寧於泓麵門飛來,他堪堪閃過,等賬本落地才從地上撿起翻閱。
而書案後的寧妨又拿起回信繼續瀏覽。
自莫府落水之事過去不過一天,雲安長公主府的動作倒是快,公主府管家昨夜親自帶了賠禮上門賠罪。
管家還帶了宮內賞賜的首飾送於莫婉芸壓驚,話裡話外當然是極儘示好之意。
而從頭到尾長公主都沒提起南陽侯府,好似被推下水的寧文熙不過是個路過的下人般輕描淡寫帶過。
信中莫南提醒寧妨要小心小肚雞腸的羅丈青,那管家話裡藏話地暗示寧家長子賭博成性,將家傳的寶玉都當給了賭坊還債。
據他分析,賠罪是長公主意思,而離間他們兩家是羅丈青的意思。
管家為了哪頭都不得罪,一番話說得顛三倒四,話鋒轉了又轉,最後才一臉如釋重負地離開。
長公主府內也不太平。
說完瑣事,莫南才回應了寧妨關於暴雪之事的猜測。
他表示會立即前往丞相府,將此事上報,等待杭之為定奪。且會在此事中儘量多提寧妨的名字以及隨水先生的神鬼手段。
至於丞相的深沉心思,莫南表示自己也不敢揣測。
放下信紙,寧妨目光先掃過在認真看賬本的寧於泓,擺在書案上的食指輕輕動了動,指尖像是有牽引似地朝左邊一歪。
***
與此同時,雲安長公主府。
存放在羅躍胸口的靈力得到指令,陣法緩緩啟動,安睡軟塌之上的人突然陷入一場噩夢。
無邊的黑暗瞬間淹沒羅躍,水湧進口鼻後引起窒息感,他瘋狂地揮動著手臂,伺候的丫鬟們隻看到小少爺漲紅著臉,像是缺水的魚般拚命掙紮。
可無論周圍的人怎麼喚,羅躍都無法醒來,直到府上幾位主子聞訊趕來,憋得臉青紫的人卻突然吐出口氣,猛地睜開眼睛發出一陣猛烈咳嗽聲。
震天動地的咳嗽聲中,陣法從羅躍體內消失,靈力完成任務後飛速朝著主人的方向飛去。
姍姍來遲的大夫又是診脈又是翻看羅躍眼皮,隻給了候在當場的眾人一個嗆水受寒的診斷。
大白青天睡在榻上小憩的羅躍竟然被嗆得聲音嘶啞,寒氣入體急需臥床修養。
如此怪異之事聞所未聞,公主府上下因為此事傳出各種猜測,口口相傳的謠言很快就傳出府外,沒多久就被一直關注府內之事的有心人所記下。
***
回到侯府的靈力帶著絲雀躍情緒,輕柔地環繞在寧妨指尖,將探查而來的公主府消息儘數送上。
“父親,兒子看完了。”寧於泓恰逢此時看完最後一頁,他合上賬本,眉宇間滿是震怒之色:“這賬本顯然做了假。”
“何處做了假?”低垂著頭的寧妨連頭都沒抬,看神情好似在專注地看著麵前的書本。
“兒子看不出,隻是覺得怪異。”
對於算術一項,寧於泓曆來不明銳,能看出異樣,還是一行一行摳字眼找出來的。
“算你有幾分眼色。”
眼前滿是公主府的情況,耳邊又是寧於泓的聲音,寧妨簡直是一心二用地回答。
“揣著賬本去找你大哥,你們三人共同商議下,晚些時候告訴為父賬本到底哪裡有問題?此間書房你們可任意出入。”
說罷,就擺手讓寧於泓先行離開。
“兒子這就去。”
隨著寧於泓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口,公主府的情況寧妨也大致了解完。
雲安公主府應該改成羅駙馬府才對。
長公主此人倒是幾分皇家培育出來氣度與遠見,可架不住有個麵上溫柔體貼背地裡卻暗藏虎狼之心的丈夫。
多年的謀劃,公主府上下早換成了羅丈青心腹,雲安公主隻不過是明麵上的一家之主,連自己被暗中軟禁於府中都未能察覺。
而羅丈青膽子大到敢在公主歇息的院子隔壁與舞姬飲酒作樂都不怕被發現。
隨著建隆帝身子每況愈下,羅家長子有意無意地出入宮內,這人越發猖狂起來。
若是有朝一日被羅家子坐上皇位,這長公主的太後之位還能不能坐穩都不一定呢!
對於羅丈青,寧妨隻有一句話可以送還給他。
“沒有大頭就彆想帶那麼大的帽子……”
右手朝虛空中一點,指間靈力被儘數收回,寧妨輕笑出聲,舒了口氣靠回椅背閉眼舒緩著酸脹的眼睛。
***
寧妨閉眼小憩的這片刻,寧於泓已收拾好出了府。
雪下得太大,大片大片落下的雪花模糊了視線,路麵到腳踝的積雪馬車根本無法出行,他不得不帶著侍從步行前往。
灰色兔毛大氅與兔皮靴是前些日寧妨派人送來,瞧著灰撲撲的並無特彆之處。
寧於墨說這大氅比油紙還要防水,寧於泓裹緊大氅揮開侍從撐開的傘,就想試試到底有沒有說得那麼神。
“走吧。”
兜帽拉上,寧於泓抬腿打算走,走了沒幾步立刻聽到身後傳來一陣牙關打顫的聲響。
身後穿得跟個球一樣的侍從手凍得通紅,一張嘴先噴出股熱氣。
侍從所穿是最近才新發的棉衣,衣裳褲子內還縫製了兔皮保暖,縱使如此,一出門還是抵擋不住寒風侵襲。
“你拿著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