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神佑扭著個頭一看,就看到老夫人右手邊第二個、薑氏下首一個穿著大紅衣裳、發髻高高的年輕女孩子在那兒笑著說話呢。這人長得與在座的都不太一樣,不是說不漂亮,也是個美人兒,小巧的鼻子、尖尖的下巴,可無論怎麼看,就覺得氣場跟旁人不太一樣。說是女孩子,是指年齡,其實也是梳著婦人髻了,顏神佑看她坐的地方,大概就知道,這就是她三嬸了。至於姓名,待考。
顏神佑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除了薑氏,其他人的衣服,包括老夫人,都挺喜慶的。比如說眼前這個,再比如說老夫人左手頭一個一身淺紫、左手第二個一身鵝黃,老夫人都是絳紅外袍,獨薑氏一身月白。發型也是,旁人都是高髻,薑氏乃是矮髻,一抬眼,老夫人這個頭發還戴了個假髻,好顯得頭發多些。再觀察一下,其他人頭上的,似乎也有假髻,就薑氏沒有。
真是奇也怪哉!
正想著呢,就聽那淺紫衣裳的開口了:“我家那個,卻是我口拙,教不大好,回去也好加緊教一教才是。”她也不過二十來歲年紀顯得十分年輕,給顏神佑的感覺跟薑氏頗像。顏神佑一猜,就猜著這是她伯母。同樣不知姓名。
那大紅衣裳的笑道:“我平素也沒少教她,怎地還是不開口呢?她比她二姐不過小十幾天,怎地就不能夠了呢?要說起來,這八個月會說話的,確實少見,咱們這侄女兒,與旁個人都不一樣。”
那鵝黃衣裳的也笑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兒,話都叫你這做娘的說了,她可不就沒得說了麼?你要不少說兩句試試?總是不至於壞事的。”不用說了,這是顏神佑的姑媽。
顏神佑被老夫人抱著,就聽著底下唇槍舌箭的,心說,我娘人緣兒不壞啊!倒是這三嬸兒,仿佛不被待見,怎麼我那便宜爹倒被阿圓奶娘罵得狗血淋頭了呢?
顏神佑一邊尖起耳朵偷聽,一邊走著神兒,越發弄不明白這家裡的生存形態了。要說這三嬸兒討人厭受排斥吧,可三嬸兒是一點兒也不見避讓,哪怕婆婆在上頭坐著,還是搶著說話。要說薑氏人緣好,有人為她出頭吧,可看薑氏的這身打扮又不像受崇敬的樣子。
顏神佑自己知道,薑氏的生活是極精致的,她親耳聽到的,薑氏昨天還說:“將入夏了,要換新香來。”彆說是薑氏自己了,就是阿圓,乃至於梅、蘭、竹、菊幾個,都是識字的人。反觀顏神佑她三嬸兒,是被阿圓公然嘲笑不識字的。
這一家子,裡裡外外的,都透著古怪。
就在這個時候,老夫人發話了,還是對著她說的:“阿囡,叫阿婆。阿——婆——”
顏神佑這貨如今說話是毫無壓力,張口就來:“阿、阿,波……婆。”稍一調整,她就比較標準地發音了。她一開口,一屋子都安靜了下來,淺紫衣裳的大房娘子笑道:“這說得可真好。”老夫人也比較滿意,含蓄地對薑氏點一點頭:“你做得很好。”
薑氏欠一欠身。
顏神佑這會兒才發現,姑嫂幾人都坐著個凳子不像凳子,椅子不像椅子的方塊疙瘩上,獨老夫人坐榻,幾個女人還不是垂著腿坐,而是把這坐具當成席子樣的坐法。再一想,家裡的家俱,也是以矮的居多,對自己處的背景便有了更深一點的認識。至於其他方麵,待考。
鵝黃衣裳的女孩子長得有些像老夫人,隻是眉宇間更活潑一些,下了坐的被稱為“秤”的坐具,湊到了老夫人的跟前,拿一根手指頭輕輕抵著顏神佑的小下巴,讓她叫姑媽。顏神佑保持著從善如流的優良品質,叫得特彆歡實。姑媽開心了,連說:“真好真好。”
薑氏心裡舒坦,麵上卻並不很帶出來,眼角一看坐在她下手的弟妹,唇角卻勾出一抹冷笑來。從頭至尾,她都沒與這位弟妹搭過一句話。那廂裡,大嫂柴氏卻與三弟妹趙氏略說了兩句:“要換香了,你們準備了沒有?”
柴氏與薑氏都算是世家出身,妯娌三人裡,獨這趙氏的父親卻是剛剛有了些軍功得以封侯的人家。雖也算有錢有權,然而生活的細節卻還是沒辦法注意得到。趙氏臉上一紅,旋即順竿兒爬:“還要請阿嫂疼我一回。”
老夫人年紀也不很大,四十來歲模樣,耳朵卻很好使,也發話:“阿柴與阿趙合些香罷。”柴氏答應了。
趙氏也笑著應了,肚裡卻不甚開懷,她想的卻是討個方子,哪知婆婆與大嫂是寧願與她香料,也不肯與她方子,她又以不敢開口來要。她自打過門兒,是想與妯娌們一較長短的,哪知道除開自覺得顏色比旁人好,丈夫比二叔爭氣,餘者都不如人,便起了偷師的主意。
這二嫂也不是吃素的主兒,她仗著公婆偏疼她這一房,撒著嬌兒地管薑氏討過一回合香的方子。哪知薑氏當麵兒說回去找找,叫她不用擔心。轉天就遞話兒回家,第二天薑氏的哥哥就帶著人往趙氏娘家去,道是趙氏管薑氏要秘方,這是娘家帶來的,她出嫁女不敢自專,回家問娘家人。薑家便要問問,趙家是個什麼章程“府上也不是燒不起香的人家,怎地叫出嫁的閨女四處討要?”
趙氏的父親與公爹是一道升上來的同僚,關係原就好,同是阿圓口裡說的“腿上的泥還沒洗乾淨”的暴發戶,相當有土鱉的氣息,當時氣得要命。回家就派人把閨女接了回來一套罵,轉手送了一箱子的香料給閨女燒。當時就成了京城的笑柄,趙氏臊得三個月沒敢出門兒。她哪是缺香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