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璞見父親與顏肅之兩雙手握到了一起,鬆下一口氣來,然後被山娘拿眼角瞄了一下,又挺直了腰肝兒。
有盧慎的臉保底,山娘對於顏肅之能長成什麼樣兒,倒不那麼期盼了。不料一打照麵,還是驚了那麼一下。顏肅之這副尊容,能支持著他中二之後被大家接受,自然是有一番能打動人心的美的。山娘忍不住多看了好幾眼,突然眼角看到丈夫耳根動了幾下。
頭人有一項絕技,或者說神經病一樣的敏-感,就是覺得老婆不對勁的時候,他耳朵會動!
為了不被丈夫抓到自己看美男時的樣子,晚上打翻醋缸,山娘轉了個頭,就看到兒子沒出息的樣子,由不得不惱。將山璞瞪得像個樣子了,山娘才肚裡冷哼一聲,借著跟老公交換一個眼神的功夫,順便再看一看美男。
隻聽顏肅之道:“前日一彆,便盼再見,久候君不至。”
頭人也文縐縐地道:“久慕繁華,恨不得見。”
這兩個貨上一回見麵的時候還在那兒兩軍對壘似的搞雙之談判,在那兒說鹽價呢。這第二回見麵就成了老朋友了!不明真相的歸義百姓表示:本地真是各民族大團結大河蟹啊!
知道內情的人表示:得,又得有得討價還價了。
門口兒上說了兩句,顏肅之又給頭人介紹一下本地士紳。慶祝大捷,怎麼能沒有本地士紳參與呢?好不容易把山民搞了下來,怎麼能不讓士紳過來見識一下縣令那令蠻夷都來見的高尚品德呢?
於是顏肅之就從盧湛開始介紹起,順便說了他是盧慎的父親。頭人心說,這兒子生得可比他老子好看多啦。又及馬家等士紳。馬家等人平素也與山民交易,是既想要人家的錢,又有些看不起人家是蠻夷。包括盧湛在內,都有一點這麼個意思。頭人呢,也懶得見他們。
可這裡麵夾著一個顏肅之。顏肅之最近凶名赫赫,好吧,對盧湛來說,凶狠的是顏肅之的閨女——這也差不太多。顏縣令表示,大家要睦鄰友好,要做相親相愛的一家人。所有與會的人,都捏著鼻子跟頭人笑,生怕得罪了顏肅之,腳上被套小鞋。
頭人感覺到了一股彆扭的歡迎之風,倒也肯相信顏肅之的善意了。
顏肅之對山娘口稱:“嫂夫人。”一眼掃過,光看站位,以及頭人與她之間不時相視一眼,就知道這位是個說話管用的主兒。就見她一身藍衣,裙子上鑲著寬寬的黑片,繡著色彩鮮豔的花兒,頸上、手上皆是銀飾,頭上的更誇張,幾乎像是罩了個銀桶子。饒是如此,也沒壓下她那一張明媚的臉。
山璞有些肖母,氣質上卻與這位相差得有點大。顏肅之判斷:多半是因為這當娘的太痛快了,所以兒子就得在這方麵缺失一點。
山娘是個爽快人:“大令休要這麼客氣,我家這傻小子多虧了大令照應啦。”
顏肅之笑道:“小郎君可是幫了我大忙了呢。”
山璞連說不敢。一時其樂融融。
山娘又讓女兒來見顏肅之,山妹子比顏神佑小一歲,一大雙眼水汪汪的,手上、頸上都掛著漂亮的銀飾,隻是沒有她母親身上的飾物多,鬢邊簪著朵大紅的花,看起來是個活潑的姑娘。可是顏肅之認定,這姑娘一定不像他家姑娘那麼不正常!於是相當慈愛地道:“令愛真是活潑可愛啊!”
頭人道:“也不省心。”
顏肅之心說,肯定比我家那個省心!
當下頭人又介紹了跟著他來的隨從,顏肅之也一一記下了。這些人裡,也有會些雅言的,也有根本不懂的。顏肅之又問山璞:“隨你來的那幾個同學,可都來了?叫來做通譯才好。”
山璞笑應道:“晚生這便去。”
顏肅之道:“你尋個人去傳話。”又請山娘和山妹妹到後麵去:“娘子與小女久候多時了。”
山娘就帶著嫂子、女兒、閨蜜,一行八、九人,到了後衙。一路走,一路看,心道,這衙門比咱們寨子要小好些,縣城倒是比寨子大。這山下的房子,看著卻比咱們住得好多啦。又看花森扶疏,錯落有致,心道,這樹比咱們的細,可花兒卻更整齊些。
薑氏攜一雙兒女,在正房裡等著這山娘來。她的身後,也是殷氏等丈夫在縣裡有些臉麵的人。
山娘倒會些雅言,隻是說得並不太標準。薑氏也不以為意,笑盈盈地等著山璞來介紹呢。山璞忙裡忙外,先給他爹那一乾人找了通譯,再跑過來給他娘做介紹。
薑氏對山璞的印象很好,對山娘也十分客氣。山娘見薑氏生得也溫柔可親,雖然覺得有些綿軟,卻也有些羨慕她這通體溫柔似水的味道,兩人相處頗為愉快。寒暄幾句,便請屋裡坐。薑氏事先問過了山璞,曉得山民也不忌諱跪坐,但是多半還是有些不慣。室內設的便是枰1,也可坐,久坐腿麻,也可以垂下一條腿來休息一下。
及見顏神佑,山娘道:“她生得像她父親。”
薑氏笑道:“都這麼說。”
顏神佑亦道:“都說我這樣長法有福氣。”被薑氏嗔了一眼:“長得像我就沒福氣了?”
山娘卻喜歡她這個性子,道:“你生得像你阿爹,是有福氣的。我家這個,”說著拉過女兒來,“要生得像她爹,這福氣就小啦,還是像我好。”
顏神佑笑道:“這樣好看。”
山娘道:“對吧?我看也是。”
山璞在旁邊,聽著他娘埋汰他爹的長相,然後顏神佑還在那兒附和。已經不知道是要先抗議,還是先介紹他妹子好了。臉都要憋紅了。終於咳嗽一聲,介紹起他妹妹來:“這是舍妹,我們山裡起的名兒,譯過來就是最漂亮的花兒。不曾取山下的名字。”
山娘當場就說:“我看大令給他起的名字就很好,不如娘子也給這丫頭請個好聽些的名兒罷。”
薑氏一怔:“娘子想要什麼樣的名字呢?”
山娘道:“您看著辦罷。”
薑氏想了一想,依舊讓山妹妹慣性姓了山,取名為婉。山娘念了兩聲“阿婉”,覺得這個“婉”像是繞在舌尖,朦朧又輕柔,笑道:“就是它了!”
薑氏又介紹了六郎。六郎比起他姐姐來,實在斯文太多,乖乖給山娘行了個禮,雖然力持老成,可聲音裡還帶著一股奶氣。山娘見這麼個團子裝老成,一時笑得陽光明媚:“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呢。我們家臭小子小時候也這樣,到大了就不好玩了。”
六郎&山璞:……
六郎小臉被捏,表情變得滑稽了起來。山璞看不下去了,咳嗽一聲,便即告退。借口他爹還在外麵,他要去看看。山娘知道他心裡有事,便說:“你去罷,這裡都是女人家,你還是找你阿爹去的好。”
薑氏又給山娘介紹這些娘子們。殷氏原本是跟些非世家出身的人一處坐都嫌掉身價的,此時也乖乖跟個野人共處一室,還要笑盈盈的。沒辦法,縣令拳頭大。顏神佑用她的行動,忠實地執行了她對世家的理解——世卿世祿,拳頭大的說話算數。
嗯,在明晃晃的拳頭之下,見麵還是相當和諧的。
薑氏讓顏神佑帶著小朋友們去花園裡玩,顏神佑理所當然地,一手牽著新得了名字的阿婉妹子,一手拎著她弟弟的胖爪,身後是一些侍女。縣內幾個娘子們自己來了,卻不曾攜帶晚輩。正好便宜了顏神佑跟山妹子套近乎。
阿婉的雅言說得不錯,顏神佑道:“你雅言說得很好呢。”
阿婉笑道:“我阿哥教的。”語氣既驕傲又矜持。
顏神佑道:“我也常聽阿爹說,你哥哥很用功。”
阿婉一麵隨意又好奇地看著花園,一麵道:“我阿哥常說山下好,山下真的很好嗎?”
顏神佑道:“那你從山上下來,這一路看來,覺得好不好呢?”
阿婉誠實地道:“熱鬨,有趣,有好些山上沒有的。可是……”
“嗯?”
“不痛快。”
“咦?”
阿婉的眉眼靈動了起來:“我們雪地裡抓雀兒,還能射兔,那一次,我還逮了隻羊呢。可惜,他們打狼不讓我去。”
顏神佑笑道:“你喜歡習武呀?”
“對呀!”
之後的半個時辰裡,兩個女孩子的友誼得到了突飛猛進的發展。旁觀了全過程的顏先生表示:心好累,感覺再也不會愛了。
他就眼睜睜看著他姐這個變態,帶著阿婉這個野人,一氣刀槍劍戟耍了個遍。有些武器是阿婉先前沒見過的,顏神佑一一為其演示,衣服都沒換,臂繩兒一捆,就虎虎生威了起來。阿婉姑娘一頭一身叮當響的銀飾,她也不取下來,就跟著比劃。
因為打鬥不便,兩人便較量一回射箭。顏神佑以微弱優勢獲勝,都有些惺惺相惜了起來。
直到前麵開席,可憐的六郎才從“這些是姐姐不是哥哥”的錯誤畫風中淩亂地走了出來。真心覺得:女人真可怕!
慶祝活動總共三天,當天在縣衙裡用過了飯,頭人便帶人,在山璞的引導下回了禮賓館。裡麵一應鋪陳都是抄了牛家的東西,自然是不錯的——住得十分舒服。
從第二日起,便開始逛街,頭人逛了半天,吃了些小吃。一轉身,又鑽進了縣衙,與顏肅之密談了起來。山娘、山璞、盧慎、顏神佑都在,就聽著這兩個人在那裡討價還價,間或幫那麼一兩句。
顏肅之自然是充分地表達了自己的友好,頭人卻依舊有些疑慮,畢竟他手上人很多,而且還分了派係。山璞這一回卻並不似在山上那般為山下人說話了,他隻是用心地聽著父親與顏肅之之間的言辭往來。
顏肅之的目的,當然是將山民納入麾下。在此基礎上,才是主張保留原先頭人這一階級人的權益——這也是應有之義。
頭人並不能一時全盤接受顏肅之這樣的目的,他認為,山民不能全部下山。當然,如果山下給地,他們是願意下山來耕種的,但是:“若下得山來,他們便算是朝廷的人了嗎?”其實他想問,是不是就不算我的人了?
顏肅之大方地道:“這天下,都是朝廷的呀。他們如今,也算是朝廷的人。”
頭人便皺眉。
顏神佑對顏肅之使了個眼色,顏肅之這才拋出那個顏神佑山寨來的民族政策來。且說:“君在山上,便是說一不二了麼?在山上,能管得了幾人呢?再如何,不過是原先那些人口山頭罷了。若肯向化,朝廷也未必有幾個人肯入山,君等卻可參與到山下來了。君可知,這外麵有多麼的大?”
政策確實很優惠,頭人有點心動,然而談到了現在,還是沒有觸及到實質問題:原本的特權階級,以後有哪些特權,其特權能得到保證麼?
於是又是一輪談判,顏肅之表示,可以劃給一定的土地,供山民使用。稅收他可以壓一壓,開始五年當墾荒了,下麵與大家一樣。當然,頭人等按地位高低,會有土地方麵的優惠與稅收上的特權。可以為頭人申請榮譽頭銜……等等等等。同時,頭人也得給顏肅之一定的支持,必須如果遇到“剿匪”和“保家守土”這樣的事情,山民得出兵。至於武器,與撫恤,又是另一個條款了。
慶祝大會開了三天,縣衙裡的磋商朝廷了兩天。最後,頭人帶著鬆動的態度,再次見麵的邀請,以及硬記下來的條款——他是個半文盲——回去了。表示,他還得研究研究。同時,留下了兒子繼續讀書。
條款的本質,說穿了就一條:開放。山上可下,山下可上,一視同仁,適應照顧。具體的細綱因為是顏神佑擬的,這貨很細心地連山下會組織人教授語言、文字,以及一定的耕種技術都寫了進去了。甚至還有給山民子弟——主要是特權階級子弟——在縣學裡單開一個文化速成班的條款。
不可謂不優厚了。
兩天這麼磨下來,顏神佑精神奕奕,很有一種見證曆史的榮譽感。在她看來,如果這些條款能夠執行,是個雙贏的結果。沒有道理不成功。
當然,後來的事情證明,這個政策是成功的,隻是這其中,小有波折而已。由於山下的事情顏肅之基本能做主,這阻力的主要來源,還是在山上。可顏神佑總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似的,可能……不止是來自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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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顏神佑就感受到了來自大宇宙的濃濃惡意。
由於頭人臨行前留下了邀請,顏肅之在確定自己不會回京、不會升職調離之後,六月中,便應頭人之邀,帶上了盧慎,而將顏神佑留下來看家。
顏肅之到山上是如何舌戰群英,又是怎麼全須全尾下來的,其間過程經過誇張加工,已經頗有傳說色彩了。顏神佑將修飾詞一去,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她爹,用那張臉,先刷了一圈存在感。又用中二的行為,和純樸的山民打成一片。最後……酒喝得差不多了,雙方進行了親切友好的武術交流。顏肅之方乾翻了三個保守派,何大等頗露了個小臉兒。
如果寫得全麵一點,大概就是酒後娛樂摔跤比武什麼的,以武力值(和臉)驚豔全場。顏肅之出手又大方,還帶了很多麥芽糖,遇到小朋友還給人分一塊。跟小朋友們混的時候,一點官架子也沒有,跟大樹君聊天的時候,又端得高高的。
總之,演出得十分成功。連頭人的老嶽父,都覺得他是個好後生,跟以前聽聞過的山下人都不一樣!
顏肅之隻就是演出,真正的乾貨他得跟頭人密談。於是借酒勁兒大,就在山上留宿了一晚,其實晚飯後沒多久,喝點醒酒湯他就爬起來了。兩個大男人圍在火塘邊兒上,又細細聊了大半夜,再次商談細節。
顏肅之相當狡猾地道:“他們要是不答應,你且將他們留在山上,不出五年,你們再比比,看誰過的日子好。旁的不說,”拉拉自己肩上的衣服,“穿的就比山上好。”
這是廢話,山上現在還光膀子呢!是真光著。冬天的時候,有些奴隸可能就一張破羊皮,或者是主人家淘汰下來的爛氈子裹著。就是頭人,也不是每季都有新綢子可以換。一是穿衣習慣,二也是……真沒有絲綢一類產出。
顏肅之繼續忽悠:“吃的也很好呢。”確實,頭人在山下吃的,比山上好很多。可那是因為顏肅之的廚子是從京裡帶出來的好嗎?!
頭人更鬆動了。如果他一直呆在山上,也許就覺不出這其中的差彆來。下山一趟,就覺出了山上與山下的差距來了。這種差距還是沒有辦法去彌補的,隻有去學習、去融合。山民的人口相對歸義縣來說是多,但是相對全國的創造力,那是拍馬都趕不上的。
通過與顏肅之的接觸,頭人也感覺到了雙方在很多方麵的差距了。這個時候,山璞之前安利過的台詞一齊就湧了上來。
沒錯,再拖下去,隻好看著彆人越來越好,你……依舊很矬。這也是因為頭人算是比較有自信的,自己智商靠譜,全家也沒什麼蠢人,即使外出奮鬥,也能拚出一片天地來。他們家跟因為潛意識裡就知道自己蠢,出於動物自我保護本能而不肯下山的人,本質的區彆,也就在這裡了。
頭人慎重地點了點頭:“我還得安排。”他已意動,隻是心底還是有一點難舍這山上當家作主的威風。
顏肅之笑道:“這是自然的,實話說與你,便是老兄你現在答應了,我再去安排,也且得安排個一、二年呢。我不遠千裡(假的)將我家部曲搬過來(真的),到如今,塢堡才初具規模呢。”咱們且要耗個三五年呢。
頭人覺得,眼前這貨笑得十分像狐狸。顏肅之心說,你要下山,要乾翻反對的人,刀上不沾血,怕是不能夠的。到時候有了矛盾,唉,咱倆就綁一條船上去啦。據顏肅之的觀察,這裡麵反對的,那是真反對,還不是說為了叫個高價而反對,他就知道這裡麵一定有故事。且得回去問問山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