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次都是被人從柴家賞花會上叫出來,顏神佑開始覺得自己跟這梅園是不是有點八字不合。出門登車,頗覺得有些冷,顏神佑抱緊了手爐子,跟顏希真坐了一輛車回來。這一回,連顏希真都忍不住問了一句:“究竟是什麼事情?”
她回回來外祖家都沒有事兒,統共帶著堂妹過來兩回,兩回都從梅園裡被叫出來,由不得她不覺得邪門兒。
顏希賢如今已長成個少年模樣兒,正在變聲期裡,不大喜歡開口說話。然而妹妹問了,他也隻好開了尊口,嘎著嗓子道:“是唐虎賁遣人來尋的。今日雪停,聖上幸越國長公主彆業,說到了二叔。好像有人參了他,唐虎賁不樂意了,為二叔辯解。然後吵著吵著,不知怎麼的,就吵著說神佑回來了。”
難得他一副公鴨嗓子還說了這麼多話,說到這裡,他就不肯再多說了。牛車裡,姐妹倆聽了,麵麵相覷,也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顏希賢聽著沒聲兒了,扭頭看了一下車裡。
顏神佑與顏希賢穿著一樣的絳紅錦袍,這會兒棉花還沒有被廣泛使用,好在顏家是土豪暴發戶,姐妹倆不穿棉衣穿著裘衣。絳紅袍子吊著狐皮裡子,相當的奢侈。圍領還都是一樣的白狐皮,更是難得,襯得兩張小臉兒越發的好看了。
兄妹三人如果三尊雕塑,傻看了一會兒,還是顏希賢說:“快著些罷,隻怕是聖上有事要見。”
果然是皇帝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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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兒還得從頭說起。
昨天下雪,今天放晴了。雖說是雪後寒,可是雪後的景兒也是真個好看,尤其是紅梅白雪,再有點園林,那就更好了。
皇帝近來心情稱不上好,上一回害鬱陶折了一個兒子的民亂平息之後,這國家就不太平了起來。仿佛有誰打響了發令槍,四處煩心事就爭先恐後地冒了出來。朝廷這裡,按下個葫蘆又起了個瓢,讓皇帝禿得更厲害了。
越國長公主心疼弟弟,看天兒放晴了,就攛掇他出來散散心。正好,長公主身為帝都一霸,家裡的園林自然是極好的。十分巧的是,長公主三嫁的丈夫跟柴尚書令好彆個苗頭。倆人還都姓柴,也是一家的,隻是血緣比較遠了,乃是族兄弟。
你家兒子讀書好,我家兒子架子高,你家園子大,我家花木奇。你老婆賢惠,我老婆是街霸!
尚書令家的梅園很好,長公主比較不講理,她在城外圈了一塊比梅園還要大三倍的地方,修建了彆業。不但地方大,景致也多,園內池塘差不多是個小湖了。取名叫做“勝景園”,裡麵也種梅花,品種比梅園的也要多——很多都是通過一些不太友好的手段從皇帝或者彆人那裡搜刮來的,也種其他的花卉。
皇帝欣然攜太子前往。
越國長公主這裡,除了現任老公以及兩個姓柴的兒子,也把唐儀給叫過去了。
來的都是自己人,皇帝跟他姐感情還特彆好,一邊喝著小酒,一邊吃著烤肉。做什麼詩啊?酸!無聊!就說些個趣事。越國長公主還嘲笑皇帝:“小時候,悄悄兒地抓把稻殼子去逮鳥兒,逮著了回來燒著吃,哪知冬天鳥忒瘦,燒一燒,都成炭,不能吃了。”
皇帝也笑,抱著條烤羊腿啃得滿嘴流油:“那會兒可沒想到有現在。”又對小輩們說什麼創業之艱辛,大家一定要齊心合力,創造美好未來。大家都哼哼哈哈地答應了。
皇帝又指唐儀,說他小時候淘氣,也會捉鳥。唐儀翻了個白眼:“外甥像舅。”還不是跟你學的?你也淘氣!
越國長公主又不樂意兒子嘲笑弟弟了,揭了他的老底兒,說他某年帶著顏中二去廚下偷鹿肉吃。
皇帝忽然來了興趣:“哦,顏二?今天早上隨手拿了個本子,就是參他的!”
唐儀活似被打了雞血:“誰?誰參的他?”
皇帝鬱悶地道:“你都不問對錯兒?告訴了你,你要做甚?還要去揪打人家不成?”唐儀咕噥兩聲,瞪著眼睛不說話了。
越國長公主又心疼起兒子來了,為顏肅之說了幾句好話:“那也是個苦孩子,吃過苦的孩子都懂事兒。上回不也立了大功了嗎?不也給你爭了臉了嗎?”
皇帝擦擦油手,對越國長公主道:“阿姊不知,這回是國事。懷化1縣令參他以鄰為壑,這事兒確是不太好說呢。”
越國長公主的文化水平是真心不高,後期也不怕不學無術會被淘汰,聽不懂什麼叫“以鄰為壑”。但是唐儀卻聽得懂,簡單的說,就是顏肅之坑隊友,損人利己。因為顏肅之的關係,唐儀倒是知道,懷化在歸義之北,比歸義富點兒,一直是海賊光顧的重點對象。
唐儀當場翻臉不乾了:“什麼狗屁懷化令必然是放屁!自己沒本事,怪得了誰呀?難道要顏二靜等著挨揍,他在一旁看熱鬨?什麼玩藝兒?沒種!有種跟顏二比能乾海賊呀?!沒種就會瞎汪汪!”有一個霸王娘,唐儀的嘴炮技能也是很高的。
皇帝舉手作投降狀:“我就說一句,招你這一串。”
越國長公主又向著弟弟,掐了唐儀好幾把:“敢跟你舅頂嘴,翻了天了你!”
唐儀一麵嗷嗷叫,一麵擠出幾滴眼淚來:“什麼呀?!顏二拚得可辛苦的!您都沒看見,他閨女上京來,都沒牛拉車,全留縣裡開荒了!這還不夠給阿舅拚命的呀?”開始是疼得想哭,後來就心疼起他家基友來了,哭得稀裡嘩啦的。
皇帝聽說顏神佑剩著馬車回來的,也小讚了顏肅之幾句。反正他是出來散心的,左右無事,見見顏肅之的閨女,問一問歸義的近況,也是不錯的。他還是挺關心顏肅之這個重點培養對象的。
又不是正經的陛見,隻是在長公主的園子裡見一見臣下之女,也不算是什麼特例違規。於是皇帝就說:“果真如此,倒要見一見顏二的閨女了。”
唐儀超開心:“我就叫人找她來,甭叫內官宣了,鬨得動靜大了,又要招禦史來說,忒煩。”
皇帝道:“你做禦史的時候不務正業得很,倒煩人家做正事的煩了。”卻也默許了唐儀的做法。禦史也是,你軟他就硬,你硬他就軟。你要好聲好氣兒跟他說話了,你連你吃喝拉撒都要管著!你要昏庸無道了,大多數禦史也隻好肚裡罵娘,上朝屁都不敢放一個了。對此,皇帝表示,這幫貨實在是欠揍!
以上,就是前情提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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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神佑聽了唐儀家仆人的話,整個人都不好了!
她入京根本就沒有見皇帝的打算。當然,見不見皇帝不是她說的算的,隻是照她的計劃,怎麼著也輪不到她見皇帝呀!能托關係見一見米丞相,就已經很不錯了,也足夠完成計劃了。
見皇帝?想都沒想過。
乍一聽這消息,連楚氏都有些躊躇。看了看顏神佑,問道:“你可能應付得了?”
顏神佑反問道:“應付不了就不用去應付了麼?”
楚氏:“……”總覺得哪裡不對。
顏神佑卻機靈,向楚氏道:“雖說是去拜見長公主的,我一個年輕女孩子家,獨行也不大好呢,可否請阿兄陪我同往?”
楚氏道:“便叫大郎押車。”
顏希賢就又領了一個任務。
雖然顏希賢他爹是京兆,可他也不是能常見皇帝的,從小到大,他也就見過皇帝倆回。一回是皇帝召見土鱉家子弟,集體陪領導玩耍。一回是皇帝為表示自己也關心文化事業,跑到國子監去,還是開的集體座談會。
這回陪顏神佑過去,如果有機會,那就算是單獨奏對了。顏希賢要是表現得好,那簡在帝心也罷,還是被史官記上一筆也好,對前途都是有好處的。
顏神佑情知,不用她主動說,楚氏也會做出這樣的安排,索性便先說了。也是向楚氏展示自己很為家族整體考慮,也是賣了大房一個好兒。
果然,楚氏是很滿意的,立即就同意了這樣的建議。還提醒了兩人禮儀:“你雖然未曾如何演練,然麵聖當如何行禮,也都該知道的。且是在長公主園內並非宮中,稍有一二偏差,也能遮掩得過。大郎見過兩回聖人,當知其儀,跟緊了你妹妹,給她提個醒兒。想來唐虎賁不會讓你們吃虧的。”
囑咐完了,兄妹二人又冒著雪後寒,跑到長公主的園子裡去了。
到了的時候,皇帝正在跟大家一塊兒烤火,看他們賭錢玩呢。這年頭,娛樂活動也不豐富,尤其是大雪天兒的。你要是不附庸風雅作詩賞花兒,也不踏雪尋芳搞獵奇,歌舞又膩味了,剛剛還啃了半條羊腿——那也隻好八勒個卦、賭一點錢了。
顏神佑眼角抽抽地看著唐儀跟他異父的弟弟卷袖子劃拳,心說,您老也太自在了!
唐儀在他舅麵前,那是真自在的,然而眼角一看顏神佑來了,就撇了色盅。搓著手就飛過窗戶,直衝到顏神佑麵前了:“哎呀,阿壽來了呀。這個誰呀?”
顏神佑笑道:“伯父好身手,這是我家大兄。”
唐儀道:“京兆家的?”
顏希賢給他見禮,唐儀道:“行了,少說話,你這嗓子也夠為難的。這時候說話太多,等長大了會啞。”
顏希賢抿緊了嘴巴,顏神佑笑道:“想來伯父深有體會的?”唐儀翻了個白眼:“少貧,帶你見我舅,不用怕,有我呢。”說完,還多看了顏神佑幾眼。
顏神佑今日也畫了額妝,乃是一朵紅梅,乍一看去,跟顏肅之那顆朱砂痣還那麼一點像哩。被唐儀看了兩眼,顏神佑奇怪地道:“怎麼了?”
唐儀咳嗽一聲:“沒事兒。”又衝顏希賢翻了個白眼。顏希賢嘴巴抿得更緊了,決定回去提醒一下堂妹,唐虎賁的眼神兒,可不大對啊!這麼想著,他又上前了半步,緊靠著顏神佑,向唐儀傳達出“離我妹遠點,你這個怪叔叔”的強烈信號。
唐儀沒理他,帶著兄妹倆就進屋了。
唐儀穿窗而出的時候,越國長公主差點沒尖叫,沒好氣地看著唐儀領著一對兄妹過來。顏神佑也開始發育了,個條兒比幾個月前都長高了一些,漸漸有些修長苗條的影子了。
皇帝眯著一雙老眼,就見這雪地裡一抹紅影漸漸走了過來,很有那麼一點小小的風情。走近了,一張芙蓉臉,一雙桃花眼,十分標誌的一個小丫頭。皇帝看看顏神佑,看看唐儀,忽然倒抽一口冷氣。
顏神佑按照規定的舞拜完畢,就聽到上麵一個氣弱的聲音道:“起罷!坐,仰著頭看你們不得勁兒……”
這種弱受一樣的氣息(……)
顏神佑抬頭一看,皇帝正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著她,皇帝的表情也很奇怪,仿佛是在牙疼。旁邊的太子的眼神也很複雜,說來顏神佑真是個標致的小姑娘,哪怕在美人兒雲集的宮裡,也不會被淹沒的那一款,可是虞喆一見她,就想找個掩體藏那麼一下下。
嗯,顏神佑長得特彆像爹,化了個妝,更像了。跟唐儀站一塊兒,就容易讓唐儀他舅有十分不美妙的聯想,比如兩個酒鬼在宮裡撒潑什麼的。顏肅之上回進京的時候,歸義的事務已經磨了他表麵的一些棱角,看起來很有點穩重的樣子了。顏神佑比較年紀小,仿佛還帶著一點中二版顏肅之的氣息。這種氣息很微妙,哪怕禮儀再周到,還是讓皇帝感受到了一二。
拜顏肅之所賜,虞喆不但水貨舅舅全家被乾翻,掀桌的時候鍋碗瓢盆兒四處飛,虞喆險中流彈。顏肅之發狠時的那狠勁兒,真是讓人記憶猶新。不知道為什麼,這小丫頭也是一副溫婉賢良的淑女樣兒,可總是讓虞喆會產生一點顏肅之又要掀桌揍人的不好聯想。
大家都說,單細胞的生物直覺敏銳,虞喆近乎得道矣。
父子倆一個牙疼、一個臉疼,呆了片刻,麵麵相覷。皇帝一想到萬一讓顏肅之上折自辯,這二貨萬一甩手不乾上京來犯二,就從牙疼到了頭。從來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愣的。顏肅之就是那個愣的!
皇帝穩了穩神兒,好聲好氣地安撫了顏神佑一回。顏神佑也認真答謝了皇帝對她爹的關心,一舉一動,真是合乎規範!皇帝又問:“歸義清苦?”
顏神佑道:“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皇帝歎了一回,說什麼教養好之類的,真的,比起她爹,顏神佑的表現才真是有模有樣兒。人家的閨女,見也不能白見,顏神佑不是她爹,暫時沒有無賴,唐儀無賴地為他侄女兒討賞:“阿舅既然誇了人家,難道不要表示一下?”
皇帝雖然窮,給小女孩見麵禮的錢還是有的,也無非是些綢緞一類。雖然顏神佑懂禮貌,皇帝看她跟唐儀在一塊兒,無形中還是有不小的壓力。咳嗽一聲,皇帝求他姐救駕,把顏神佑交給越國長公主,自己卻與顏希賢問起話來。
顏希賢力圖鎮定,卻依舊緊張。皇帝的笑容反而從容了許多:這才是正確的麵聖姿勢嘛!
皇帝猛然發現為什麼剛才渾身不自在了——顏神佑跟顏肅之一樣,麵聖的時候是不害怕的,該怎麼著還怎麼著。怪不得覺得像呢!虧得齊王妃不像唐儀!同樣是中二病,看來顏肅之病得更厲害那麼一點呢。
皇帝問了顏希賢讀了什麼書之類,皇帝的文化水平也不高,問幾句就停了。倒是太子書讀得不少,又與顏希賢聊了幾句,覺得顏希賢十分中規中矩,倒也可用。顏希賢不是不想抓住機會多表現一下自己,可恨正在倒嗓子!
顏神佑卻在一旁跟越國長公主聊得正歡,越國長公主不喜歡小裡小氣的女孩子,她喜歡潑辣一點的,但是又不能對她不尊敬。好在顏神佑這貨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又有六郎個苦逼孩子被他姐拿來當話題,越國長公主相當關心自家孩子的歸宿問題,問了一回又一回:“六郎多高啦?”、“喲,是個大胖小子呢,很壯實吧?”、“什麼時候回京讀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