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神佑微笑道:“本不該來叨擾先生的,然而我年幼,見識也少,如今家父出巡,長者皆有事做,不得不麻煩先生了。”
李彥也挺和氣地問:“什麼事?”
顏神佑道:“為了這個。”轉過頭,也不用丟眼色,隻靜靜看過去,阿琴便捧著托盤上來了。
李彥看在眼裡,心中讚許。顏神佑伸手揭開了紅巾,露出榆莢錢來,李彥的眉頭便緊皺了起來。顏神佑心說,有門兒,看起來他是懂的。看來這位老神仙,並不像對外宣稱那樣的一心想修仙,他還是食人間煙火的。
小心地道:“我長這麼大,頭一回見過這樣東西,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李彥果斷地道:“此皆因政令不通,國家衰弱。”
這話說得太對了,可是顏神佑要的是對策,於是便不客氣地道:“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李彥看了看顏神佑,點點頭,又搖搖頭:“你眼下不成的。”
顏神佑道:“眼下隻是起了個苗頭,再不管,恐麻煩越積越多。”
李彥果然是個行家,不怪高祖想抓他來做官。深入淺出地給顏神佑講了一番鑄幣的原理,以及假幣有暴利,除非國家機器很強大,否則是沒辦法將壓縮假幣生存空間這一道理。
最後還說:“賢父女在昂州,自行鑄幣,本是可行的,然而……私鑄盜鑄,是重罪,還是須得上報朝廷,朝廷如今,怕是無力管的。即使允了昂州自鑄,銅從哪裡來?隻一永安,不夠。且銅還有它用,不合隻鑄幣。很不須費這個心。”
顏神佑道:“先生可否教我一法?且將眼下這些應付了過去?”
李彥道:“不去管它。”
這叫什麼辦法?顏神佑傻眼了:“若因此有人餓著了呢?”
李彥道:“配給。”
媽蛋!壓根就沒有好辦法!
想來也是,沒有實力做支撐,單憑小巧,這種大政方針層麵的,是無以為繼的。
顏神佑蔫頭耷腦,還要恭恭敬敬謝過李彥。
李彥道:“昂州既然食鹽配給了,旁的,何不也配給?賢父女能安定一州,靠的真的隻是蠻力麼?是土地,耕者有其田,善哉斯政。有吃有穿,就不想亂。”
顏神佑頓住了腳住,期待地看向李彥。
李彥道:“流民來了,必會帶些亂子的。不如依食鹽配給之法,一家一家清查,限定了地域,就等於套牢了他們。便是廢了這些錢也是無妨的,小娘子以為,這些人窮極流亡,能有多少錢財?都與他們兌換了,也沒有多少,還是那句話,他們沒多少錢。一切皆看小娘子心意了。隻有一條,小娘子現在做的,是以後的先例,當慎之。最要緊的還是春耕臨近,衣食住三樣齊全了,令其勞作,嗬嗬,熬到秋天有收成了,他們自然安定了。眼下的流民不是大事兒,算能自給自足。想想後來者,才是要緊。”
顏神佑正經主意沒問到,得到一個“你看著辦”,反而又被提醒了一堆疑難雜症,再次覺得,如果虞喆管不好這個國家,那也沒辦法苛責。這才一個州呢,就這麼多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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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廳事,方章坐不住地又來討主意了。他很心疼新來流民的財產縮水,都是窮苦人,不逼到份兒上了,誰背井離鄉呢?
顏神佑一看他,覺得比看到丁號還要頭疼。憋氣道:“把州府的賬冊拿來我看上一看,錢糧簿子都要。”
方章一聽,便覺有門兒。與旁人不同,他是眼看著顏神佑長到這麼大的,雖然眾人服她也怕她,方章卻覺得,顏神佑心裡有柔軟的地方。答應一聲,很快搬一本總賬來。顏神佑也不是要看明細,就看了一下總賬,指著原本劃撥出來用於安置將要到的流民的錢糧項問:“這些可都預備好了?”
方章道:“是。”
顏神佑又指著兵馬糧草項,問道:“這些也好了?”
方章道:“是。”隻是教育經費就有些緊巴巴的了。
顏神佑道:“這麼道,每來一戶,皆造冊登記,配給口糧。原攜的錢,許兌,每人限一陌錢。按丁給田,秋後收稅,他們有牛的,什一而稅,無牛的,唔……三七分罷。你去算一下,收支可否相抵,若不相抵,錢便不要兌了。有田,就行了!”
方章得了這麼個模楞兩可的主意,整個人都不好。比顏神佑從李彥那裡回來的時候還糟心,這算個什麼事兒呢?
顏神佑卻是越說思路越開闊:“不對,丁男丁女一陌錢,孩童減半。再有授田,凡新來者,以戶計,不勞動者不得食。授田數也要稍作變動,照這個,正好填了黃冊,”這也是進行人口普查的一個好辦法,“爾後征發便都有了依據了,今秋便可依此征稅了。”
方章道:“可是,先前是墾荒五年不征的。流亡之人,有幾個有耕牛的?豈不是凡過來的,都要收重稅了?”
顏神佑道:“比他們在家鄉之稅如何?”看方章不說話了,才道,“墾荒令要暫止了,五年不收稅,還要養這大半年,以後流民隻會越來越多,再寬縱下去,州府總有一天吃不消。這事兒,我自與阿爹說去。也不叫他們過不下去,多的稅,權作耕牛錢,他們買得起牛了,自然與旁人一樣了。若隻為流民,便要全州百姓跟著吃緊,你說劃算不劃算?”
方章長歎一聲:“是我想岔了。”
顏神佑道:“能護得時,我自然想所有人都過得好。護不得時,少不得要權宜行事。”
方章點了點頭,他跑這一趟,除了得到一個“有錢就給兌,沒錢就不認賬,以前稅收優惠現在不執行了”之外,啥都沒有得到!隻是鑄幣問題,漸成了顏神佑的一塊心病,飛快寫信給顏肅之,求指教,求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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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肅之回信很快,答曰:“不用著急,一時半會兒的用不上。亂起來的時候,有米、帛兩樣足矣。先以米、帛抵,錢不必鑄。”亂世裡,這兩樣最頂用了。複雜的東西,既然耗時費力還不好辦,那就先不要了!等騰出手來再辦!
真是簡單粗暴的中二作風!
顏神佑收到了信,這才鬆了一口氣。仔細想想,李彥說的,好像也是這麼個意思?“有吃有穿,就不想亂。”神仙和中二病居然觀點一致?這個世界是怎麼了?
撓撓頭,顏神佑自言自語道:“這是個什麼意思?李神仙這是真的無私幫助了呀,不是打啞謎?”不解之下,又寫信給顏肅之,如此這般,彙報了一下。
很快,顏肅之回信:你太好運啦,老家夥居然開口給你支招了?
顏神佑黑線。
然而顏肅之又指出,此後政策便不要再多變了,朝令夕改,乃是為政之大忌。如今是不得已而為止,所以,那個稅率,顏神佑要跟方章仔細算過了,再問問顏淵之等人,討論一個以後無論湧進多少人來,都不必擔心政府吃緊的數額,以為定製。
顏神佑捧了顏肅之的信,把他吐槽李彥的那一段給裁掉了收起來,又向諸人展示了顏肅之的批複。方章此時轉過了彎兒來,沮喪之意少了很多,又複振奮,討論起事情來。
最終,還是以顏神佑的意見為底稿,又添上了關於徭役、兵役等的規定。顏神佑暗道一聲慚愧,徭役她還能想到,但是對於強製抽丁當兵這個,她是有一定抵觸情緒的,是以不曾想到。
於是又添了這些條款,核對之後,覺得再無疏漏了,才發給顏肅之去看。待顏肅之批複了,才命人發抄,張貼於各處關隘。
忙完了這些,古工曹等人的家眷也6續抵達了。令顏神佑意外的是,丁號的娘子是個不識字的婦人,據說嫁給丁號,乃是因為丁號他爹當年鑽狗洞一路逃亡,遇到了丁號嶽父。兩人一路互相扶持,最後結了個兒女親家。
雖是個文盲,丁號這麼多年也沒把她教出來,然而行事卻有章法。顏神佑是親自出迎的,獨丁家的行李分布有序,男女人口各自成列。不該說的,一字不說。因丁號不在,顏神佑又親自送他們去分配給丁號的住宅裡去。
進得宅裡,丁娘子就一句話:“去安放行李。”顏神佑投去一眼,就驚呆了,丁娘子等人,千裡迢迢而來,除了鋪蓋衣服,什麼金銀細軟也沒有,隻帶了幾車書來。縱有丁號書信囑咐,事情也是主母在辦,且看丁娘子的樣子,是說話算數的主母。這樣的女人,哪怕不識字,這見識也不會低的。
是以丁娘子謙虛說:“我口拙,又不識字,有不周到的地方,小娘子海涵。”
顏神佑是一點也不敢小看她的,鄭重回禮,且邀她去家裡見母親。
丁娘子痛快地答應了,顏神佑又命人送了柴米過來,好給丁家開夥,且記下要給他們家添置些日用生活品一類。
顏神佑相伴丁娘子回府,一腳才踩進門裡,阿竹就顧不得她正在忙,急匆匆來稟道:“南邊有消息了。”
丁娘子十分識趣,讓到一邊不說話。顏神佑看了輿部的消息:南蠻校尉身死,丁先生已安定局勢。
顏神佑笑對丁娘子道:“丁先生快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