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虞堃,顏希真一臉悵然,對顏神佑道:“不過匆匆數年,我嫁給郎君時,還是廢帝坐龍廷。Du00.coM虞氏滿門,何等風光?妃妾之家,敢辱大臣。彼時雖人丁不旺,卻也能湊成一堂。如今……唉……隻剩下一個殘疾了……”
顏神佑苦笑道:“往事已矣,且休再提,阿姊且看眼下吧,麻煩大了。”
顏希真道:“是呢,阮賊勢大,吃了這麼個大虧,不知何時會報複回來。賊兵當在我三倍開外,守土頗難。我們雖有兵有糧,熬過明春不難,隻是此地連年被災,民人流亡。開春之後,誰來耕種?你的精兵,用來耕種可惜了。留下來的部曲,也是不夠使。”
顏神佑一怔,對顏希真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了。我說的事,比這個難不知多少倍。”
顏希真挑高了眉毛,問道:“甚事?”
顏神佑有點尷尬,輕聲道:“聖上南巡。”
顏希真想了一下,也皺起了眉毛:“也是。”說完,似是覺得這個話題有點過頭,又抿住了嘴巴。
顏神佑輕聲道:“阿姊看他這個樣子,能撐得過多久?”
顏希真驚悚地問:“怎麼說?”不是她想的那樣吧?不會是想要搞死虞堃這個礙眼的貨吧?顏希真也知道,事情發展到了這個份兒上,顏家是有一爭天下之力,估計也有一爭天下之心的。這樣的好機會,放過了得後悔幾百輩子。
如果虞堃還在,那就是個障礙,怎麼著也得將他扳倒了。明著禪讓,無異於告訴大家,顏家就是圖謀天下。顏希真已經腦補出了最合適的辦:讓虞堃駕崩。他一死,天下便沒了正統,誰有本事誰上了。
顏神佑道:“阿姊也看到了,他失一臂。郎中又說,他身前有刀傷,身上有鞭痕……”
顏希真接口道:“養尊而處優多年,乍逢大變,他的身子骨怕是要吃不消的。我聽郎君說,是在死人堆裡扒他出來的。高燒了兩日才退,你看他,麵無人色……”旋即住口。
顏神佑道:“他要死在咱們家,可就說不清了!”
顏希真瞋目:“至於麼?世間哪有隻得其利,不受其害的事情?他在咱家,大義名份便在咱家,多麼的方便。你我手上的詔書從何而來?從此名正言順矣!翌日之事,誰又有插口的餘地了?”天下怎麼可能有那麼多的便宜事呢?
顏神佑哭喪著臉道:“要真是咱們乾的,也就罷了。就怕他自己死了,阿姊經為濟陽沒有嘴麼?再者,聖上南下,他才是朝廷啊!先前,因為與朝廷失聯,昂州權命了幾十官員……”
顏希真顧不上考慮“這是不是告訴我,我老公是個傻缺”這個嚴肅的命題,追問道:“我先前並不知詳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顏神佑道:“就是,阿姊知道麼?北方一鬨一旱,昂州湧了許多流民過去,原本的人手根本不夠使的,隻得暫任命了些。昂州原本就有數縣,是常年沒縣令的,朝廷倒是任命了,人家不肯來。反正,就是事急從權。還有州府,我把州府也改製了……如今聖上去了,這要怎麼辦?”
顏希真道:“這也無妨,正好,他不帶著玉璽了麼?雖然旁的都丟了,有這一枚,也成了。私鹽能當官鹽賣了,你愁的什麼?”
顏神佑苦著臉道:“阿姊想想,不止他去了,四下裡忠義之士聽聞他南巡,怕是要蜂湧而至了……”
臥槽!顏希真的表情嚴肅了起來:“那就要新立朝廷了!京城士人雖遭逢大難,畢竟有火種在。還有荊、揚諸人,也不是死絕了。又有益、雍之地……”是的,虞堃活著,能給昂州當橡皮圖章。同理,其他人要過來朝見他一下,討個正式的委任狀什麼的,顏肅之一攔,這天下都能傳他軟禁天子了。
顏希真原覺得丈夫是個忠義之人,縱有些固執,卻也無仁大義。現在覺得,這個大義、這個忠臣,真是有些讓她微微地牙疼。有那麼一瞬間,她倒希望虞堃在路上就“崩”了算了!
顏神佑又說:“倒也不是沒有好處的,他若沒了,咱們怎麼對濟陽王?虞家就剩那一棵獨苗了,你是殺啊,還是不殺啊?不殺,他是反王,礙眼,殺了,虞家血脈就斷了。”
顏希真道:“你的意思是?”
“後悔沒跟他要一張討逆詔書!光寫討阮逆了!再寫一張討逆弄死濟陽的,該有多麼好!唉唉,世間安得雙全法……”
顏希真:“……”伸手拍拍顏神佑的肩膀,無奈地道,“你能想到的,長輩們也不至於想不到。真不放心,再快馬傳書回去就是了。還是想一想眼下該怎麼辦吧。獨木難支,阮梅心機奸狡,難以常理推測,不知是戰是和。無論戰和,我們都要與揚州諸郡聯絡。聖上雖然給了我們詔命,可事到如今,能頂什麼用?召他們勤王,他們能聽,可要他們聽我們兩個婦道人家的,他們能去死!”
顏神佑擠擠眼睛:“阿姊以為我留下蔣五是為了什麼?廷尉在南,他就得給我賣力。”
顏希真噴笑出聲:“你又淘氣了。蔣五有什麼用?難道你要推他上前不成?你傻是不傻?”
顏神佑吐吐舌頭:“怎麼可能?我又不是揚州那起流民,好好的兵,見著門閥便腿軟,跪著送與人家!話又說回來了,隻要兵聽我的,這事兒就不難辦。我在昂州,不是也做過來了麼?”
顏希真道:“不一樣,你還是小心著些好。”
顏神佑微微眯了下眼睛,道:“放心。兵,我是不會交出去的。”
顏希真笑道:“你還真是認準了道理不鬆口了,你認準了就好。”
顏神佑道:“我不是說的玩笑話。”
顏希真道:“我明白。”
顏神佑一聲冷笑道:“總有一天,我要叫他們閉嘴,少拿男男女女的說事兒。”說完,還一撇嘴,一昂頭。
顏希真定定地看著她:“你認真的?”
“我這不正乾著呢嗎?你不想?”
顏希真沉默了一下,顏神佑道:“你現在休要答我,等回了昂州,你告訴我,你想不想。走罷,去寫信給姐夫啊,請他要一紙討逆的詔書啊。”
姐妹倆並肩往正堂走去,顏希真在階下立定,顏神佑跨出一步,覺得不對,轉身看她:“怎麼了?”
顏希真歎道:“怎麼就會不想呢?看看阿婆,現在活得多麼的好!”
顏神佑微一笑:“是啊,多麼的好。”又說昂州之事,楚氏如今又牽頭做些慈善之事,薑氏管著藥場。
顏希真道:“任重道遠。”
顏神佑握著她的手,往屋裡拖:“千裡之行,始於足下。”
顏希真一聳肩:“走罷。”
顏神佑勾了勾唇角,她早就看出來了,這個姐姐也不簡單,能得到她的支持,比與彆人磨牙強百倍。再者,她們姐妹裡要是有一個唱反調的,這殺傷力可就大了。
不多時,兩人修書畢,使玄衣快馬加鞭,一尋李今,一往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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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送出後,李三娘與丁琳卻又結伴而來,來便跪下痛哭失聲:“求小娘子給我們全家一個痛快罷!”
顏神佑顏希真有些摸不著頭腦:“這是怎麼了?這不好好的麼?你們如今是聖人親批了的郎中(衛將軍可開府置屬官,兩人都是顏神佑的從事司馬,顏希真的幕府一時找不到人,暫缺)有什麼事值得這般哭法?阮梅親來,尚要亡命奔逃,天下還有何事可懼?”
李三娘泣道:“小娘子忘了,我的祖父……是不仕本朝的!”
臥槽!顏神佑和顏希真兩個人一起跳了起來。
丁琳道:“家父好些,卻也未受過朝廷的征召!若讓聖駕南下,見著了他們,這要如何是好?他們是做的使君的僚屬,可並未受朝廷的任命呐!到時候見了麵,怕要無地自容了!他們就不得活了呀!”
顏神佑鞋子都沒來得及穿,跑到門外:“來人,傳訊!”想辦法把虞堃給留在湓郡啊!要讓虞堃踏進昂州,這事兒就壞了呀!旁人不說,顏神佑肯打賭,哪怕是為了李彥,丁號和盧慎都會想辦法讓虞堃在外麵晾上一晾的。不是誰比較重要,而是……這事兒說不清了,李彥不仕本朝,卻跟著顏肅之混了這麼久,這又是什麼事呢?
李彥和虞堃,哪個都不能扔。光有大義有屁用啊?虞堃自己就是大義的化身,還不是從死人堆裡扒回來的?
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以虞堃傷重為名,請他在外麵先玩耍一陣。
李三娘哭了一回,見顏神佑應下了,忙向顏神佑道謝。顏神佑心說,我又漏算了一條,真是謝謝你提醒了啊!
幾人都是年輕女子,哭完了,洗洗臉,顏希真要命自己的粉來給她們擦,又開始聊起畫妝來了。才安靜了下來,蔣巒卻來尋顏氏姐妹說事。
昔年蔣五公子,如今低調得厲害。若非眼下確有要事,他也不想跟這兩個可怕的女人打交道。他更不明白,虞堃這好好的,又是發的什麼瘋,給兩個女人授了將軍。
這下好了,虞堃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的爛攤子,還得他一個人收拾。他是不相信,接下來聯絡各郡勢力的事兒,顏家姐妹會放過他這個現成的勞動力不用。世家雖頹,但是聲望尤在,縱然顏家不想讓他搶了風頭,一應接待的工作,他也是逃不了的。
硬著頭皮,他過來了。
姐妹倆聽他問有什麼章程的時候,互看一眼,還是顏神佑說:“自然是要先往各處宣諭了。”
蔣巒道:“小娘子知道我問的是什麼,縱然有聖諭在,小娘子以為,這些人,肯聽婦人擺布麼?”
“擺布”二字,有些刺耳,姐妹倆齊齊皺眉。顏神佑十分光棍地道:“我們家分不出人過來,這裡我是絕不肯丟的!他們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既有聖諭在此,不顧大局,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蔣巒給她擺事實講道理:“你不要意氣用事,天下陰陽之道,不是你說不遵便不遵了的。天子也不過是從權而已。”
顏神佑軒眉一揚,冷聲道:“我家現在旁人不合適來,就我們倆在這兒了。兵是我們養的,想讓我交出去,沒門兒!”
蔣戀自認晦氣,跟她商議:“沒讓你交出兵馬,就是,能不能換個辦法?”
“?”
蔣巒把歎息給吞進了肚子裡,出主意:“結盟,隻要先不支使他們,大敵當前,他們也就忍了。阮賊鬨得太凶,他們眼下也隻有認了。”
顏神佑道:“那日後呢?”
蔣巒道:“小娘子目光深遠,巒自是佩服。隻是有些事情,布子太早,反顯異類。若是我們與揚州火並,是要被阮賊所趁的!再者,阮賊失道寡助,皆因□□士人。小娘子慎之。”
顏神佑的表情和緩了下來:“隻要他們有眼色。”其實並沒有被說服。她自然不會儘滅世家,世家有討厭的地方,但是看看眼前的蔣巒,其個人素質實在高出貧寒這輩許多。但是,如果世家礙她的事兒,她也是不介意用雷霆手段的。不過蔣巒說得很對,阮梅還在一旁看著,這個時候,不能出事兒。
蔣巒道:“經了這久的戰事搓磨,他們自然是有眼色的。小娘子顧忌著阮賊,他們難道就不要顧忌了嗎?”
顏神佑露出一個“這還差不多”的笑容來,對蔣巒道:“隨你怎麼哄他們,隻是彆許太多的諾,我怕到時候他們罵你是騙子。”
蔣巒苦笑,曉得這是警告他彆胡亂做主,也彆搞串連。心道,論起玩陰的來,我怕我不是你的對手,索性就不做了。不說你,就是你身邊那個杜長史(杜黎是認證了的衛將軍幕府長史了),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好相與的人。
於是,外聯之事,交蔣巒。顏神佑也是光棍兒,說交給他,就一個字也不過問,隻要成果。蔣巒也識相,祖父在人家手裡押著,他也不搞什麼虛頭。真正的聰明人。勸人也是會勸,皆以“昂州與阮賊,孰優孰劣”相勸,又扯虞堃這麵大旗,實在不行,還有顏神佑的兵馬。
將三郡一一收伏。至於蔣刺史處,原是本家,反比旁處難說服。蔣刺史乃蔣巒之長輩,覺得蔣巒在女子手下討生活,實在太丟臉!蔣巒在他這裡費的力氣,比在其他地方費的都多,不厭其煩,拿出虞堃之詔命,蔣刺史猶言:“如此亂命,果然氣數儘了!”
蔣巒麵無表情地道:“五逆謀亂,也說廢帝是亂命。”
“所以廢帝被廢了。”
蔣巒逼問道:“使君也要謀廢立麼?”
蔣刺史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甩袖離去。蔣巒萬萬沒想到,彆人都勸服了,就勸不服這個親戚。蔣家人都死得差不多了,蔣巒更重香火之情,見蔣刺史冥頑不靈,掐死他的心都有了!一看到他便臉色不好的韓鬥,最終都老實了,蔣刺史真是不識時務得讓人費解。
韓鬥是撐不下去了,與其向蔣刺史認輸,不如向昂州認輸,哪怕昂州來的是女子,他也有“我服朝廷”這個理由。
服了之後,就想把吳郡都扔給顏神佑,自己領兵過來聽命了!治平真不是人乾的買賣有木有?!那麼錯綜複雜的關係,那麼亂七八糟的賬目,他是真的搞不定了。
顏神佑並沒有直接同意他的請求,而是上書虞堃,請將韓鬥轉武職,卻將蔣巒推去做吳郡守。時至今日,顏神佑也得承認,想不讓世家翻身,是不可能的區彆隻在於——怎麼個翻法。
做完了這一切,初步的統一戰線就算形成了。顏神佑也不放鬆了輿論宣傳,一麵宣傳昂州的治平,一麵拚命科普阮梅有多麼凶殘。雙管齊下,倒是站穩了腳跟。而派往京城的探馬,與京城的輿部也接上了頭,傳回來的消息是:阮梅按兵不動,派軍布防,又征壯丁入伍。糧草無異動,暫時不會南下。
顏神佑放下心來,再傳訊往昂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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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州也亂了套了!
虞堃要來了!
大家都當他已經死了!
越國大長公主自然是開心的,難得現在她還認的一個娘家侄兒,原以為死了,親爹這是要絕後了,現在還活著了,雖說是殘疾了,好歹人還在呀!
原本她來時,顏肅之一家便要騰出州府給她住的。從級彆上來說,她才是虞堃“駕崩”之後天下級彆最高的人。大長公主卻彆有一種生存的邏輯,冷靜地給推掉了:“我一個亡國婦人,又不懂這些事情,隻想能好好看看兒孫。我與大郎他們住,就很好。”
唐儀也說:“誰住不是住呀?咱倆誰跟誰呀?你還傷著呢,怎麼能挪動?!你不是說給我留好的大屋麼?難道那裡不好?”因聽說顏肅之受傷,此時見他行動由人攙扶,已經恨不得上去扒了衣服檢查了。既然母親也不想住州府,他正好接了來奉養。唐儀這幾十年來,與母親相處的時間並不多,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如今有機會,兩下便宜,他是最樂見其成的。
大長公主是死活不肯搬,唐儀又順著她娘的話往下說。他和蔡氏原本是戴孝的,他的異母弟弟死了、蔡氏娘家一戶口本兒估計死得不剩什麼人了,但是來了一見一子兩女被養得白白胖胖、行止有禮,心內實是止不住的歡喜。
顏肅之幕府之內,實無人想讓大長公主指手劃腳。他們肯聽婦人的話是一回事,前提是這個婦人有道理。似大長公主這等悍名在外的半文盲,是沒人想聽她指揮的。有大長公主作一對比,一時之間,所有人都覺得,顏神佑、楚氏、薑氏這些婦人,縱要乾預政事,也不是不能忍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