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成了個實際上的房客,但虞堃卻是整個天下名義上的主人。哪怕此時此刻,他丟了祖宅、死了老婆、沒了大半的家當,另一半的家當也不歸他管了。他還是名義上的天下共主。
他的命令發出來了,顏神佑就得認。
不但要認,還要認得痛快一點。麻利的表示她知道了不算,葉琛和杜黎都建議:“班師時,往臨安朝見。”
顏神佑戲言道:“早知如此,那封奏凱的文章就不該發得太早,合該兩表合一表,也好省些事。”
杜黎正色道:“世事難料,豈有凡事不上達天聽之理呢?寧可繁瑣些,”
顏神佑無奈地道:“先生說的是,那這一回的表章——”
杜黎額角一抽,還是答應了下來。
顏神佑不是不會寫作文,隻是現在事情太多,抽不出空來。她一要研究布防,二要研究怎麼跟鬱陶交接,還已經早早地愁上了補給問題。她的兵拉回昂州去,後勤就有了保障了,哪怕多了韓鬥這麼些人,也不算吃力。現在的問題是:鬱陶部的補給,要怎麼辦?
現在才是初春,揚州亂了這好幾年,將將恢複生產,鬱陶來便是幾萬大軍,是得好好籌劃一下了。她必須得回昂州主持局麵,身為刺史,長期不在本州,想想也是不妥。何況,她在昂州還有一些將將鋪陳開來的事業還沒有做完呢。又有輿部,對北方的滲透也沒有展開,也需要調整一下工作方向。
杜黎寫作文的時候,顏神佑一麵寫計劃書,一麵又看丁琳與韓鬥、阿胡等人清點戰果與占損。三部都戰死了不少人,合計戰損了將近三千人,也就是說,凡是帶出來的兵,十個人裡得死一個。
顏神佑搖搖欲墜。
命人渡河收屍,又命令收縮布防,等鬱陶過來交接。
葉琛發現了她情況不對,與她進行了一番長談,倒是讓顏神佑下定決心,早些將這些破事搞完了,才能少死人。有些事情,逃避不得。陣亡之士卒,各按名牌一一辨認,棺木來不及做,便火化,尋了好些個壇子,裝骨灰運回安葬。
不數日,鬱陶已至,到先不見女婿與外孫,直奔前線,先來與顏神佑換防。
顏神佑官比他小,輩份更小,乖乖見禮。鬱陶歎道:“你阿翁這些子孫裡,男兒郎不像他,倒是你們兩個女娃娃有些天份。”
顏神佑道:“三郎五郎承兩家之長,將來尚未可知。”
鬱陶道:“差著些,成名須趁早。”
顏神佑道:“大器晚成也是美談。”
寒暄畢,鬱陶主動談交割之事。顏神佑道:“都在這裡了。”又指繳獲之輜重糧草,並一半馬匹,都付與鬱陶。
鬱陶再歎:“後生可畏。”
兩人親自交割,顏神佑又敘說當時情況,相井營裡發生的事情,她未親見,便讓阿胡與韓鬥來說。鬱陶心裡,對韓鬥有些淡淡的,對阿胡卻頗為親近。然聽了韓鬥的所作所為之後,卻也莞爾:“倒是有些門道。”又點評了兩人行為之長短。
私下對顏神佑道:“韓鬥有些本事,用得好時,可以省許多力氣。隻是出身不大正,須將他的舊部拆分一下。讓他出力,又讓他不能為惡,也是保全了他。”
顏神佑道:“是。”
不一時,顏淵之與顏希禮也飛奔了來。有了大將軍鎮場子,在揚州這樣的地方,確實比顏神佑更有威懾力。顏神佑的名望,在昂州是沒話說的,出了昂州,這才將將開始揚名而已。鬱陶卻是四朝老將,定海神針。
顏神佑與顏淵之父子見了麵,即請葉琛等率軍先返昂州,自己卻減少了隨從,隻帶杜黎等數人,並一百玄衣、二百昂州兵,往臨安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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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堃這邊,才發了休兵的命令,第二天就得到顏神佑的捷報,說她又砍了好多人頭,還搶了很多輜重糧草啥啥的。還感慨了一句,好多都是官員的裝備,想來是從京城武庫取的,真是太傷感了呀!
搞得虞堃又大哭一場。
他因折了一臂,擦眼淚都不方便,還是侍女給他擦的。程妙源一直與他相伴,見他這般模樣,忙出言寬慰:“阮賊不得人心,殘害士庶,今丞相精明強乾,上下一心,克複京師,指日可待。隻是……以婦人領兵,世所罕見,這個……”
虞堃的主意卻十分正:“憑她誰,隻消能克複京師,翦滅諸逆,朕什麼都舍得!”又哭他的祖宗陵寢都在京城附近,也不知道怎麼樣了。還哭他的忠臣們,比如蔣家,隻剩祖孫倆了。
哭得程妙源也難過了起來,看著虞堃難過,忙請罪:“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臣等之過。”
虞堃道:“非卿等之過,實是數代積累之事發在今朝而已。你我既遭逢此危局,便當戮力同心,共渡難關。”
程妙源連聲稱是,心道,我真是好運氣啊!遇上了這麼個明白的皇帝。程妙源頗為忠義,卻不代表他是個愚忠之輩,更不會認為隻要是姓虞的做的事,那就都是對的。恰恰相反,他對先帝和廢帝的很多行為,那是相當看不順眼的。忠臣便是這個樣子,哪怕你錯了,你還是君。
相較之下,連鬱陶,都不如程妙源這份忠心了。
又說了一會兒,程妙源便開解虞堃道:“目今聖駕南巡,仕女聞而南奔,民心猶在,士望猶在,何愁不能中興?”
虞堃也振奮道:“卿言之有理。”
程妙源見他打起了精神,心下少寬。他不是不擔心虞堃的,虞堃畢竟殘疾了,雖然對皇帝來說,隻要腦子清楚了就行。在皇帝身殘與腦殘中間,大臣們普遍樂於選擇前者。但是,如果身殘影響到了健康,那就不好了。
虞堃的臉,就沒有恢複過血色。程妙源倒是相信顏肅之送來的是良醫,縱使不信顏肅之,還有大長公主呢。便是程妙源自己,也是通一些醫理的。他受的是正規的教育,其實什麼都懂那麼一些,這其中就包括一些醫藥知識。虞堃的傷病,是出逃的時候耽誤的,現在倒是在調養了。
就怕調養不好!
程妙源很擔心虞堃短命!
這就很不妙了,一個不腦殘的皇帝,難得呀!
君臣二人正相對時,李今親自來報:“原甘城縣令嶽茂來奔。”
程妙源笑道:“恭喜陛下,又得一忠貞之士。”
虞堃也開心地道:“這天下,終是正義之人居多。”即時召見,又授其官職。
凡肯投奔者,皆有升賞。賞之一項,虞堃自己都沒什麼積蓄,鬱陶又來哭一回窮,讓他明白,京城丟了,府庫丟了,現在的生活是不如以前的。是以金帛之物賞得便少,倒是賜了一處宅子令其安置。
臨安原是湓郡,被義軍和土匪光顧了很多次,許多大戶死的死、逃的逃,倒是死的居多,留在城裡的房子自然也就充公了。正便宜了虞堃。
這嶽茂也是一片赤誠的,其家並不如薑、唐等顯赫,卻也是小有名望,更因這不上不下的位置,立意要走一條類似於薑家的路子——求名。嶽茂選的,就是走忠臣的路線。
來見虞堃,先哭一場。虞堃對於這樣的劇情已經相當熟悉了,落淚也是相當痛快的。程妙源十分擔心他這樣哭,對身體有虧,連忙勸止。虞堃慰問嶽茂辛苦,嶽茂也說:“終於得見天顏了。”因自陳一路之見聞,且說天下還是忠義之士多的。先前那麼多逆賊,完全是當時朝廷處置不當造成的。
反正,當時決策的皇帝也廢了,丞相也自己作死了,這樣的說法真是毫無壓力。
虞堃正是需要有人給他打氣的時候,聽他這般說,也是十分悅耳的。因覺他談吐可愛,形象氣質也不錯——白麵有須之中年美大叔——撥拉了一下手上的職位,便拜其為太常少卿。
因投了眼緣,此後數日,便常與嶽茂聊天。嶽茂與程妙源也漸相知,更在顏神佑請求朝見的表章到了之後,給虞堃出主意:“彼有此大功,陛下何不加封賞?”
虞堃很是為難地道:“如何再加?”往上,她老公是驃騎將軍,大將軍有人做了,她爹現在是丞相了,請問!怎麼加?
嶽茂便出了個主意——封侯。
虞堃訝道:“女子封侯?”
嶽茂道:“是陛下破除陳規,封其為將,將既做得,侯如何不可做?”
虞堃道:“好像……也是這麼回事。”
程妙源道:“不可!此一時彼一時,彼時乃是事急從權。眼下卻不可如此,若想酬其功,何不冊為某國夫人?”
嶽茂道:“此人豈同於尋常婦人?”說完目視程妙源,程妙源福至心靈,一時驚訝失聲,倒吸一口涼氣,又怒道:“豈能行此鬼魊之事?”
虞堃雖然聰明,卻不明白他們打的是什麼啞謎,問道:“你們在說什麼?”
嶽茂歎道:“如今陛下有什麼呢?隻要多動動腦子,製衡罷了。他們要是一門忠烈之士,這樣也無妨,也是顯貴其門。若不是……嘿嘿。”讓他們內鬥去吧!從這些時日的描述來看,顏神佑是個不安於室的婦人,沒事還要生出些事來。他索性幫這個女人免了掙紮出頭的麻煩,給她一個大大的舞台,讓她去鬨。從來女子從父、從夫、從子,現在讓她自立門戶,到時候她會甘心居於人下麼?
顏家要是沒二心,那上頭就有虞堃壓著,顏神佑再蹦躂,也跳不出圈兒。要是有二心,顏家家業有她一半的功勞,會願意拱手讓人?在夫家,她比丈夫更有存在感,她丈夫要是個有野心的人,到時候又是一番狠掐。
程妙源沉默了,對虞堃一揖禮:“請陛下如嶽某所言。”
虞堃對程妙源倒是信任,點頭道:“便如卿言。”
程妙源的腰彎得更深了,沉聲道:“請陛下許臣辭官歸家。”
虞堃大驚:“太傅這是要做什麼?”
程妙源搖頭道:“逞心機、謀算功臣,非君子所為,隻是陛下這裡,情勢確實危急……我也不得不……唉,說來臣是顏相所薦,彼一向忠心耿耿。臣預謀此事,有失大臣體,有失士人顏麵。已不堪為人師,請辭去。”
言畢,又指天為誓,絕不會說出今天這裡三人對話的內容。然後不顧挽留,去昂州接了妻兒老小,再回荊州老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