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考慮到在女婿麵前要給女兒做臉,不能讓女婿看到自己不靠譜的一麵,進而對女兒產生了什麼不太好的聯想,唐儀真想糊這位族叔一臉!
唐儀一直搞不清楚這些逗比的腦回路!你這麼蠢,這怎麼活到現在的?不是說不可以議論時政,你議論前能不能帶點腦子啊?唐儀自己對朝政是不甚關心的,但是他也知道,當今之勢,大一統是勢不可擋的了。還留著塢堡想乾什麼呢?
單這一條,就很不妥當。還扯什麼逾製不逾製的,逾不逾製,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麼?以前不跟你們掰扯,是因為天下未定,不宜深究。眼下騰出手兒來了,有的是手段收拾你們!
還有這科舉取士,也是朝廷上達成了共識的。必須說,三國並立之時,大周朝廷的效率是最高的,究其根源,不外是“不以門第取士”,有本事的,不管你是不是舊族,都高官得做。
再說一句到家了的話,大周取天下,靠的並非是舊族。而治天下,也不像前朝那樣非得依賴舊族不可。這一點唐儀是深有感觸的,扒拉一下七個宰相的出身,就能看出來這其中的奧妙了。你一沒出過力的,想過來摘桃兒?沒看出了力的薑戎都不說什麼了呢?就你數能乾了?
終歸是一家人,唐儀也不能眼看著他族叔去找死。趕在六郎說話之前,先埋怨他族叔:“朝廷自有製度,您不在其位,不好謀其政。”
這位族叔顯然文化素養是不錯的,還冒出了一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驚得顏神佑以為這位仁兄也是穿越來的。
唐儀可不管有責不有責的,直接揭了族叔的老底兒:“天下亡時,您怎麼不儘責跟阮賊打一仗呢?等旁人把阮賊打敗了,您又來提什麼責啊?”
老先生氣得一個倒仰,怒道:“那是前朝不敬士人,它的氣數儘了!我不能坐視本朝重蹈覆轍!”
“可算了吧,您可彆出這個頭,出頭的那是王八!不缺您的吃喝,您也是咱們家人,好歹也能混個閒差裝門麵,就老實呆著吧!你看這天下,不是以前的樣子啦。”
老先生也想把唐儀拿去銷毀了,這哪裡是大家公子該有的教養?!隻是礙於六郎還在上麵,沒有表現得那麼明顯……等等!我是來上書太子的,我跟這個二百五爭的什麼勁啊?老先生恍然大悟,對六郎一拱手道:“殿下,天下確實不是以前的樣子了,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呀。”
六郎對此倒是持肯定的態度的,一點頭:“老翁說的是。”
唐老先生大大地舒了一口氣,臉上的笑容變得熱切了起來:“聖上也曾說過,要與士人大夫共治天下的。可眼下,士人大夫並不曾得重用,而粗陋之士盤踞朝堂,實在不妥呀。長治久安,還是要靠士人的。”
唐儀開始卷袖子,六郎急忙給他姐使了個眼色。顏神佑一點頭,放心吧,我攔著,她給唐儀使眼色,硬將唐儀給壓住了。唐儀袖子都卷好了,又停了步。六郎緩聲向唐老先生請教:“依老翁之見,當如何呢?我反覺得北方舊族誠意不夠,固有心向朝廷之人,亦有附逆從亂之輩,又塢堡林立,使政令不通。老翁為他們說話,可知他們是不是忠於朝廷的呢?”
顏神佑看來,這是有誘供嫌疑的。
唐老先生倒也不含糊,也沒辦法含糊。六郎將懷疑托到了明麵兒上,如果不能解六郎的困惑,六郎也不會聽信了他的話。
唐老先生便打包票:“詩書禮樂之家,怎麼會不講道理的呢?”
唐儀“哈”了一聲:“我還是詩禮大族出來的呢,我什麼時候講過道理了啊?你能替旁人保證了?”
六郎給嶽父點了個讚,頒他一個“神助功”的獎章。
唐老先生隻好打出底牌——他就是為舊族與大周來說合說合的。
原來,北地舊族自視甚高,他這位唐叔,也是受人之托。西部是全國舊族保存得最完好的地方,自有一股傲氣。受霍白打壓,自然是不服的。偽陳境內的舊族經過血火洗禮,存活下來的要不就是特彆會看眼色,要不就是有兩把刷子。
戰後大周要削他們的割據之勢,拆了塢堡,散了私兵。經過戰亂的人,一旦失去了這兩樣,就會沒有安全感。並且,大周又搞個什麼科舉,在政治勢力上得不到滿意的補償。這些傲氣猶存又自覺有些水平的舊族就不乾了,卻又怯於兵勢,且大周的授田製盤剝百姓頗輕。思前想後的,還是稍稍提點條件,談個判什麼的比較好。
談判也不敢擺明了車馬講條件,而是迂回地找了一個中間人。本來楚豐是個好人選,可他全家都到昂州去了。左右一打量,嘿,這不還有唐家麼?
唐老先生就當仁不讓地被推舉了出來。
顏神佑心頭一動,插口問道:“老翁說的,都有誰?老翁擔保得了一人,擔保得了所有人麼?葉相鎮北,正在分辨忠奸,至今還不曾完畢,老翁就這麼有把握?”
舊族之人雖然多半看顏神佑這麼蹦躂頗感違和,卻不敢對她不敬。唐老先生是來遊說的,自是要擺事實講道理。說了好些個舊族的名目,拍了胸脯保證:“這些都是忠臣,隻是飽經離喪,心中不安。隻要朝廷打消他們的疑慮,他們自然要為朝廷儘責的。”
顏神佑心下冷笑,好麼,真叫六郎說著了,偽陳與濟陽不曾媾合,兩處的舊族卻合流了。怎麼大亂了十幾年,這些人的生命力還那麼強呢?舊京變亂的時候,還以為士族就剩那麼幾家了,現在這些王八蛋跟地鼠似的又冒出來了!
唐儀掏掏耳朵,儘力吐槽:“他們儘了前朝的責,前朝亡了,可彆再動新朝的腦筋了,就饒了天下百姓吧。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了,彆再作了,成麼?朝野上下謝他們了!”
唐老先生一個沒留神,又被噎著了,他這回學精了,不跟唐儀打口水仗,而是殷切地看著六郎:“還請殿下明鑒。”
這話是不好回答的。
朝廷占著優勢,可舊族積數百年的聲望也不是鬨著玩的,尤其是經過了大亂之後存活下來的,誰沒有兩把刷子呢?此時不能亂,得先穩住了再說。至少,等長安城建起來了,百官軍士北遷,站穩了腳跟。到那時候,就能把翻臉的危害給降到最低了。再者,大周從來也不是要消息滅舊族,隻是要他們老實一點,認清形勢,不要想著還像以前那樣而已。
六郎更有一份擔憂,如果對舊族太狠,會造成不良的影響。最明顯的就是風氣,如果一個朝廷,不講道理,隻講“順者昌、逆者亡”,那這個朝廷是沒有前途的。一個皇帝如果有這樣的心思,就會成為暴君,暴君□□,隻能導致亡國。
六郎打了個太極:“北地之事,朝廷重之。我年紀,不敢擅專。必上表,以待廷議。”我會轉達給我爹的,我隻是二把手,不好直接下定論的。以及,就算是我爹,也得聽取大臣們的意見,沒有拍腦袋就決定國策這種事兒。
唐老先生有點失望,看了唐儀一眼,頗惱這位族侄不靠譜。唐儀回了他一個大白眼!
顏神佑笑道:“東宮與我北上,正為營建新都。朝廷不日北遷,到時候,老翁有多少話,都可以向聖人講。”
唐老先生的注意力便被吸引到了遷都上麵來了,以他的心意,自然是回到舊京這裡最好。可觀朝廷之意,似是有意放棄舊京。比起皇帝一直呆在昂州,即便不還都舊京,隻要新都在北方,唐老先生的接受度都還是挺高的。
六郎悄悄給顏神佑挑了一下大拇指,又對唐儀擠擠眼。唐儀會意,對唐老先生道:“您說了這麼一早上,累不累啊?口不口渴啊?渴了回家喝茶唄!還想蹭飯呐?!”
唐老先生真的要被氣得厥過去了,哆哆嗦嗦地告退了。六郎道:“老翁慢走,伯父您彆再氣人啦。”
唐儀擰過臉去,鬨彆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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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唐老先生辭去,唐儀就開罵了:“老糊塗!被人當槍使了!自家還不曉得呢!”
六郎也是一臉的陰鬱:“阿姐,塢堡必須得拆了,一個也不許剩。這些目無王法之輩,信任的豈止是姓氏名望?以前是世卿世祿,現在,是兵、是糧。”
顏神佑道:“這還用說?已經在做了,隻可惜呀,人呢,善財難舍。高高在上的慣了,再讓他腳踏實地的過活,就難了。不說這個了,左右不是大事。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人材倒是缺的,可看不清大勢的,他就不是人材。天下困頓,多半便是因為宗族塢堡,有識之士早就看出來了,皆順勢而行。”
唐儀讚同地道:“就是就是。”
六郎道:“原本還想再宴請一下舊族的,現在看來,我還是……”
顏神佑道:“請,怎麼不請?阿爹許你便宜行事來的,你便做了,寫奏本的時候說明白就是了。也好趁機看一看,將來要麵對的是什麼樣的人。對了,留意到了沒有?東、西舊族,合流了。可千萬彆讓他們與南下舊族再混成一氣,到時候,我擔心會有黨爭。”
六郎正色道:“阿姐說的是。”又請唐儀與南下舊族通個氣兒,彆跟這些人攪到一塊兒去。
唐儀大大咧咧地道:“我從來都是你爹那一撥兒的,你舅舅家也是明白人,不過啊,楚家老大我看著不大好,再有蔣家,也是搖搖擺擺的,正在兩可之間。”
顏神佑這一路下來,倒不好小瞧了他了,好奇問道:“伯父是怎麼看出來的?”基本上與她的判斷沒什麼差彆。顏神佑看得出來,是因為她一直都在琢磨這事兒。唐儀一直都在吃喝玩樂犯神經病,這是怎麼看出來的呢?
唐儀道:“就是看出來的啊!一塊兒吃個酒,你看,一堆一堆的……”
還真是“看”出來的啊!
顏神佑笑了。
六郎也笑了,對唐儀道:“您好把這個道理教一教阿茵姐弟。”
唐儀道:“那是當然的啦。真的要請酒?要我怎麼搗亂?”
六郎忍笑道:“您隻管拿出範兒來,今天這般與老翁爭吵也還罷了。到了外人麵前,還是做做樣子的好。”
唐儀一臉無聊。
顏神佑道:“伯父您就好歹裝裝吧,實在不行了,再翻臉。有些範兒,博些讚譽,有了這襄助安撫之功,阿爹也好給您封侯。轉年六郎的婚事上頭,大家麵上才好看呐。”
唐儀撓撓臉:“那行。”
六郎又不好意思了起來,拳頭抵在唇邊,還沒咳嗽出來轉移個話題,猛聽得他姐問道:“你的功課寫完了嗎?還有阿茵呢?讓你們出來做事,可不是讓你們出來逃學的!一個一個的,才多大?方才那個老唐旁的話不中聽,有句話是說對了的,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將來是要靠文治的。舊族屹立數百年不倒,自有他們的道理,不用功讀書,仔細遷都之後,這些人湧了過來,罵你你都聽不出來!”
學渣沒人權,懂?
六郎:……親,你畫風轉變太快,我hoLD不住啊!
苦逼著一張臉,六郎問道:“沒師傅吧?”
顏神佑眉毛一挑:“怎麼沒有?杜黎的學問就是不錯的,舊京也有不少有學問的人。可惜了,阿爹當年的老師找不見了,不然將他一將帶走也是極好的。等到了北邊兒,葉丞相的學問你也是知道的,你的功課,不許落下了!”
唐儀聽顏神佑訓弟,踮起腳尖他就溜了。跑到門口抱起鞋子,都沒來得及穿上,一道煙兒就遁不見了。唐儀最怕讀書。
自此,六郎與阿茵一對難兄難弟,加上寶寶個可憐的娃,一起被拎去杜黎那裡聽個課。阿蓉倒不與他們一處——她被堵在了家裡,夫人外交,什麼時候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道亮色。阿蓉名份早定,前來借故拜訪的絡繹不絕。
顏神佑就帶著幾個侍女,變裝出行,聽一聽物議。卻叫她發現,似乎有人有意引導著輿論,說她這女人太過掐尖好強。她見過讀書人勸她的上書,說她搞得有點大,也聽過一些親友朝臣之諫,讓她早早退步抽身。等等等等。
可這麼接地氣的“掐尖好強”、“搶了兄弟的威風”、“怎麼不回家抱孩子”,真是耐人尋味。阿琴聽了,臉都要氣歪了。顏神佑攔住了她,不令她上前理論,卻對馮三娘招了招手,問道:“怎麼辦?”
馮三娘小聲道:“這裡不是說話兒的地方。”
顏神佑道:“回去說。”又逛了一回大街,發現百姓臉上並不荒亂,她還往隨行的百工及百姓那裡轉了一回,看了一下他們的生活情況。
回到住處,才問馮三娘:“你怎麼看?”
馮三娘道:“以前說您的,太文氣了。現在說您的,可真是人人都能聽得懂。老百姓懂什麼呢?誰對他們好,誰對國家好,他們心裡是有數的。殿下一不偷二不搶的,定了天下、逐了逆賊,人能吃上飽飯、過上安生日子了,這都是實實在在的善舉,老百姓又不是瞎子!沒個人攛掇教唆,他們隻會說,這個公主真是能乾呐,彆是天下神仙托生的吧?皇帝有這麼個閨女,真是積了德了的。哪會猛然冒出來這麼多人,說這麼不著調的話?這個杜留守,好像也不是跟您有仇的人呐!他不會放任的。所以啊,一定是背後有人。”
彆看馮三娘是個文盲,可是對這些事情,還真門兒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