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忽然之間,手中的地圖消失了,漆黑的夜空明亮起來。
顧良依然站在那條小船上,但他不再在那片星河之中,而是置身於一片極為熟悉的人工湖。王青就在他麵前的湖水中掙紮。
此情此景,與當年幾乎一模一樣。
當年顧良沒能救得了她。
他曾眼睜睜看著她的生命從自己眼前消失,後來這段畫麵就演變成了他的夢魘,一次又一次出現在他的夢裡。
後來每一次,哪怕是在夢裡,他也都沒能救走她。
眼下,那蒼白浮腫的手終於脫了力,慢慢從船邊滑了下去,逐漸在水麵上消失。
顧良整張臉被冷汗浸透,理智反應過來之前,已經伸出手扣住了王青的手指。
這一瞬間顧良知道自己應該是走進了某個陷阱裡。
可這就是他終生不可逃脫的夢魘。
他……他實在不能放手。
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就算這是陷阱,他也做不到。
正如回想起當年跟王青有關的那場官司,顧良從沒有後悔接手。
不論結局如何,幫助人、天性為善,這本身並不是錯,隻要問心無愧,沒什麼可後悔的。
他認為自己當年做錯的地方在於——在沒有審視清楚自己能力的情況下,就盲目接了案子,但他並不後悔幫助王青這件事本身。
什麼樣的能力,辦什麼樣的事。
他當年剛畢業不久,社會經驗尚淺,沒有預設好接這個案子可能遇到的所有風險,以及相應的措施。
此外,他自己的心理建設也做得不夠,也就忽略了當事人心理上存在的問題。
換做現在,如果能回到那二十出頭的年紀重新接手這個案子,他當然有自信處理好一切。
這麼多年過去,被網暴也好、丟了工作也好,其實那些已經不算什麼,隨著時間的流逝,顧良早就不在意了。
他唯一不能釋懷的,是一個生命活生生地從自己手裡流逝。
所以,無論如何,他都不能放手。
往下拽住王青的手腕,顧良狠狠用力,總算把她從湖裡拉了起來,放入了船上。
天光驟然消失,黑夜重新浮現。
而顧良的眼前,再度出現那條一望無垠的星河。
此時此刻,渺小的木船正在一寸一寸地下沉,用不了多久,就會徹底傾覆。
顧良彆無選擇,跳入了河中,往來時的岸邊遊去。
河水比想象中來得更冰涼。
但顧良先前一直在劃船,身體算是運動開來的了,所以並沒有存在水下抽筋的問題。
隻是回程的路途太遠,遊了許久之後,顧良難免有些脫力。
等最後他好不容易看到了那片紅色的曼珠沙華時,整個人已經是完全憑著意誌力在遊。
他記得明月說過的話,他絕對不能喪失求生意誌。所以他一直憋著一股勁,直到整個人躍出水麵,單手扣在岸邊,才稍微喘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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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口氣他還不敢喘得太深,是怕一旦徹底放鬆後,身體再難蓄力,那樣他就前功儘棄了。
如此,隻略喘了一口氣,顧良鼓足精神,再一步一步往岸上爬。
徹底爬上岸的時候,顧良已經近乎虛脫了。
他的一身白袍濕透了,呈半透明狀緊緊貼在身上,顯出修長的身軀、勻稱的肌肉,以及韌性十足的線條。
頭發貼在額角,不斷地往下淌水,被河水和汗水洗透的臉,在脫力之後浮現出一股幾乎跟雪一樣的蒼白色。
他的眼睛輕輕閉著,睫毛不知是出於不安,亦或是因為脫力之後身體自發的顫抖而輕輕上下扇動著。
他雙手的十指則扣在地上,深深陷入了泥土,手腕身上的紅繩、以及手背上浮現的青筋,都十分惹眼。
如此,俯身倒在火紅的曼珠沙華中,顧良被襯得通體雪白。
他的五官很精致漂亮,看上去像是剛從水裡跳出來的精靈,又或者是誤入人間的人魚。
聽到腳步聲靠近,顧良眼珠動了動,隨後睜開眼。
首先看到的一雙腳,那雙鞋也是白色的,幾乎纖塵不染。
視線繼續往上,顧良就看到了明月。
緩過來些許,顧良開口:“我想我應該通過了測試。第一,我救了人,道德值沒有減少。第二,是往前遊還是往回遊……我選擇了往回遊,因為前麵的路太遠,我一昧繼續往前,一定會死在半路。第三,遊回來也不容易,但我成功上了岸。綜上——”
顧良略喘了一口氣,再繼續:“綜上,我道德值高,求生欲強。我過關了,是不是可以回家?”
明月取過一條毯子,蹲下來披到了顧良身上。
他的神色和平時並無不同,語氣也稱得上柔和,但說出的話有著毫不留情的殘忍。“良哥,三途河哪能讓人隨意來去?我說過了,你不能把自己的船讓給彆人。讓給彆人,你就回不了家了。”
顧良趴在地上,深呼了幾口氣,好似暫時沒什麼力氣說話。
明月拿毛巾幫他擦了下頭發,再輕輕擦了一下他的臉。“現在,你跟我回去吧。”
說完這話明月笑了。“良哥,有件事我沒告訴過你。我不喜歡被人拒絕的。你已經拒絕過我兩次了。我不想再被拒絕第三次。這一次,你隻能留下來幫我辦事。”
顧良抬起手,一把揪住明月的衣襟,然後用力把他掀翻在地。
明月白色的衣襟瞬間被他指尖的泥土弄臟,與此同時,顧良的動作驚落了幾瓣紅花,紅色的絮狀花瓣落在明月的額間,讓他額頭染著紅,眼裡則倒映著星河。
這樣一個人,美得不像話,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總該讓人心生向往。
可顧良看著他,隻覺得渾身發冷。
顧良伸手按住明月的脖頸,居高臨下盯著他的眼,目光顯得十分淩厲。“明月,這是你設的陷阱是不是?你早就開始算計我了?”
“《不死之城》裡的中學叫‘第七中學’,我當時還說怎麼那麼巧,我上的就是七中。”
“我早就覺得奇怪了,我不是窮凶極惡的人,不該那麼早就抽到凶手牌。從《不死之城》開始,你是不是就做了什麼安排?怪不得三天前你會說那種話。你當時就算到,我拿到凶手牌會直接自爆。如果沒有楊夜,我是不是早就走到你的陷阱裡了?”
“再說《犀照》那個劇本。你自爆凶手……我最開始以為你隻是覺得這樣做有趣。但實際上你是在刻意誤導我。你設計了一個完美的時間線,我差點信了你,徹底被你帶著走。你想讓當偵探的我投票失敗,從而退出遊戲,來到這裡,對不對?”
“還有彆的……一定還有彆的……”
“比如《血塔羅》這個劇本呢?也是你設計的嗎?我做的選擇,你是不是都算到了?我如你所願來到了這裡……參與的這個什麼測試,根本就是你策劃的騙局。”
“我早該預料到的。按理說,每一個在這河邊的人,上船之前就會被要求喝下忘川水。這點楊夜告訴過我。他上船前被要求過,他必須得喝下易拉罐裡的飲料。甚至你也告訴過我,這一次上船前他不肯喝,被黑衣人改用了注射。”
“所以,如果我真的可以回去,沒道理我可以自由選擇,要不要喝下忘川水。”
“那個時候我其實懷疑了。可我太想回去,加上我選擇了信任你一次——”
“但你果然騙我了。”
“甚至……我身後這條河,根本不是什麼三途河吧?否則,半途中我為什麼會看到現實裡公園那片人工湖,還有那個王青……”
明月笑了。“良哥你看看你,明明都猜到了,但還是入了陷阱……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你得願賭服輸啊。”
顧良的聲音極為沙啞:“明月,你這樣設計我,為的什麼?你想殺了我,把我留在地獄?”
明月語氣很輕容。“我並沒有設計什麼。這隻是一道題目。我早就說過了,測試你的求生欲而已。你放棄了回家的唯一機會,表示你沒有求生意誌,測試不通過。”
“至於測試的題目本身……則完全是由你自己的內心世界搭建的。”
“聽得明白嗎?我並沒有構建任何劇情。我隻是通過催眠,把你內心深處最渴望的事情,展現出來了而已。”
說到這裡,明月彈了下手指。漫天星河消失,遍地紅花消失。
顧良還攥著明月的衣襟將他壓在地上。但他的身邊傳來了“劈啪”聲響。
側頭一看,正是那熟悉的壁爐。--
剛才經曆的一切,三途河、彼岸花、河裡求救的王青,好像都隻是一場虛空大夢。
“良哥,你現在的樣子真是太狼狽了。我給你一點緩衝時間。你休息好了,有什麼問題,到時候再問我。”明月握住顧良的手腕,將他輕輕從自己身上推下去。
額間沒了紅,衣襟上也沒了泥土,明月隨手從旁邊的方桌上拿起一張紙,顧良瞧見了,發現那正是那張心理測試的試卷。
明月隨手將這張紙撕了。“好了,實際證明,關於這張紙上的題目打分,你撒了謊。”
“荒謬。”顧良冷聲道,“這整個測試都是陷阱。如果我沒有救她,是不是又變成我的道德值有問題、以至於沒辦法通過測試了?我明明已經想到了最好的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可你——”
這個時候明月已經走到了門口。
他靠著門,回頭看一眼顧良,那笑容太過純良,仿佛他回到了高中時期,而他還是當年那個口口聲聲喊顧良一聲“哥”的少年。
然後明月說:“不。這一定不是最優解。你可以再想想。”
最優解。
這三個字,讓顧良想起了十幾年前第七中學的一節數學課。
那數學老師在講線性規劃,出了一道挺難的題,讓顧良去講台上做題,為的是求最優解。
顧良背對同學,拿起粉筆在黑板上書寫,一寫就寫了半個黑板。
之後,老師讓顧良站在講台邊,再問其他同學:“大家一起看一看,覺得顧良同學解得對嗎?”
同學們基本都對顧良表達了一致稱讚。
隻有明月舉起手,在老師的示意下回答:“良哥求的不是最優解。題目裡有個隱藏條件。”
明月說完這話,被老師請到講台上。
他拿起粉筆和刷子,刷去了顧良寫下的小部分內容,留下了大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