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他沒能等到老師。
——死後,他便在此繼續等下去。
那就這樣吧。
男人想著,就讓這個可惡的臭小子在這不會再被打擾的地方,安安心心地做一場美夢好了。
“他”把弟子的遺體帶回來,放進了主墓室的黃金棺內,隻扯下了自己身後的黑色披風,把披風丟進去,覆蓋住枯槁得跟記憶裡的形象完全對不上的木乃伊。
然後合上棺蓋,跨過堆了滿室幾乎下不了腳的璀璨珍寶,再不回頭地徑直離去。
沒有打算再讓後世的人闖進來,因此,男人應該是在出去之前做了一點手腳,徹底杜絕外人再度誤入、打攪永眠的弟子的可能性。
……
如此想來。
在入口搞出個坑死人的下滑坡道,還準備好了能把人衝到千米之外的海水倒灌的混蛋設計師,有相當大的可能是“他”——這樣嗎?
埃利克的眼角抽了抽,拒絕繼續展開聯想。
抱歉,雖然好像又想起了一些東西,但少年的心情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更糟糕了些。
他重重地哼了一聲,神色更加不悅。
可按在牆麵上的那隻手,卻是以不爽的姿態收了回來,姑且算是沒了再毀痕滅跡的打算。
撇開多看一眼就會起一身雞皮疙瘩的內容,銀發少年雙手抱胸,眉毛幾乎擰到一起,凶惡的眼神所死盯的便是墓畫的其中一部分。
假設這個除了銀色頭發以外跟“他”沒半點像的小人,就是那個男人好了。
因為誤會,不顧感情憤然離去,此後幾十年都沒有再回來——傳遞出了法老不可解也無法釋懷的悲哀和歎息。
這……分明也不對勁吧。
不管怎麼嫌棄過去的自己,埃利克還是了解“他”的。
“他”不可能做出到對方死都不去見其最後一麵的絕情之事,更何況,壁畫上刻了,“他”在最後一次見麵時,還收下了法老贈送的鷹。
想起了鷹,埃利克的心頭莫名一空,繼而感到尤其鈍痛。
一定還發生了什麼。
一定是出了什麼意外,讓“他”迫不得已,無法按照約定回去,畢竟——
“畢竟大哥哥根本不是那麼狠心的人嘛!”
“……”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直覺讓我這麼開口了,說錯什麼了嗎?哈哈,沒有吧!那就好!”
無視埃利克一臉“忽然很想把這個小鬼打一頓”的表情,時刻都很有活力的金挨著看完了一路的壁畫,終於摸到這兒來了。
埃利克已經不需要再問,這小子是怎麼敏銳看出抽象的小人就是他自己了。直覺,直覺了不起嗎!
金對這裡跟墓道中大不相同的墓畫相當感興趣,一來就直接湊上前去,附加驚歎無數。
“哇!!!”
“噢噢噢,原來是——”
“太不可思議了,幾千年前的文明能夠保留到現在,故事情節還如此完整,真是精彩!”
金的關注點和埃利克不太一樣。
他是正兒八經地在研究遺址,墓畫的情節(以及大概就在身邊的當事人)暫時都成為了次要,還是遺跡本身的藝術、文化價值更具吸引力。
雖然知道是這樣。
埃利克還是有種被人看完了黑曆史的強烈不適感。
他忍了又忍,結果還是忍不下去,不能沒事人似的再站在這裡。
金那邊沒去阻止,他自己跟自己生氣,乾脆轉身,寧肯看向罩上灰暗的對麵的神像。
就這樣看著看著。
“……我以為,你站過來,是打算問點什麼?”
“還好。”
不知何時默默並排站過來的超能力者說:“我對八卦和戳人痛處都沒有什麼興趣,隻想站在這裡思考真正的神到底長什麼樣子的問題。”
埃利克:“哦。”
不感興趣就好,他還以為齊木小子湊過來是在欲言又止呢。
於是,直接道:“待會兒你們自己進去,發現了什麼再跟我說,我就不去了。”
“哦,行。”
齊木楠雄也直接應了,並不表態自己心底裡想的是讚成還是反對。
想要找到離開和尋找埼玉等人的突破口,肯定是要進入最中心的墓室的。
沒過多久,等到金戀戀不舍地離開壁畫,他和齊木楠雄兩人就站在了中心墓室的巨大石門前。
埃利克也走了過去,但卻隻站在一邊兒,抱著手背對著正門,閉目不語。
在身後兩人研究要怎麼開門的期間,銀發少年看似在光明正大地偷懶。
可實際上。
他又被某些屬於過去的畫麵所籠罩了。
不久前便閃現過的情景——在被海水沒頂的最初之時出現過——沒來由地再度浮起。
從身前巨大破口滲出的血液,將海水染得鮮紅。
銀發散亂的男人張口,從口邊漏出的赤色在眼前彌漫。
他竭儘全力伸出手,另一隻手中死死將什麼東西攥緊,似要不顧一切重回海麵。
可從下方而來的水流拴住他的腳踝,將他往下拖,到最終隻能墜入深海,讓不可抵抗的黑暗與死寂如同流沙,緩緩地傾覆過來……
大海,巨浪,鮮血,掌心間握緊的某樣本應送出去的事物——零碎的線索,似乎都在此刻拚湊於一起。
最大的線索就在他依次掃視過的墓畫之中。
那本來隻源於某一個小小的片段中的一幕。
或許,連法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在講述自己一生的畫卷之中,加入好似與前後並無聯係,更無特彆之處的那一幕。
是在某一場至關重要的戰役之後,等同於落敗的法老帶著他殘存的軍隊,在分開的大海合攏之前,回到了安全的海岸上。
墓畫所刻畫的,就是停駐在岸邊的法老,不知為何遙望向浩蕩大海的方向,似是停了很久很久,遲遲沒有離開。
他不知道。
法老確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產生不能就這麼離開的預感。
仿佛一旦離開,就會失去此生之摯愛。
一旦錯過,便會悔恨終生。
因為不知緣故,法老最終還是離開了。
可在生命即將結束之時,他又想起了這件怎麼都無法釋懷的事,便將之加進了墓畫裡。
——然後,就在幾千年後,作為勾起某個人的記憶碎片的提醒,映入了那個人的眼中。
“……嘶。”
閉目不言的少年忽然微不可聞地輕嘶了一聲。
埃利克的頭開始痛了。
如同緊纏在箱口的膠帶被猛地撕開,他想起了一點兒。
在海底,把“他”拚命往下拽的罪魁禍首,應該就是方才沒頭沒腦跟他說了聲抱歉的——神?
“……”
還是這麼莫名其妙!
偏偏就在他心情更糟之時,旁邊傳來了他不愛聽的聲音:
“這扇門,我們怎麼都打不開哎。”
“應該是要特定的人過來才能打開吧。”
“是吧是吧,那麼特定的人是誰呢?在哪裡呢?沒有他幫忙的話,我們就進不去啦,糟糕——”
埃利克:“……”
“糟糕,糟糕,太糟糕了——”
“了”字的尾音拖得極長,簡直就是刻意而為。
埃利克:“…………”
“你們兩個,擺明了就是在暗示我吧!”
許是因為心裡還有點不舒服的結,他對跟“過去”直接接觸這種事情隱隱有些排斥……說白了就是彆扭極了。
況且,很不耐煩,埃利克沒轉身,還隻是隨手往旁邊一拍,作勢要拍在厚重的石門上:“你們都打不開,我來能有什麼用!又不是隨隨便便拍一下,就可以——”
“哢噔!”
“……”
“哢哢、哢哢哢——”
那時候埃利克的手指頭都還沒碰上去。
石門就自己開了。
大概是錯覺,聽這哢哢的聲音,怎麼還能聽出點迫不及待的歡欣雀躍來。
埃利克:“……”
行吧。
行吧!
墓室正門哢噔著完全敞開時,不管裡麵灰塵飛揚,沒有光,更是暗得摸不著邊,埃利克已然當先第一個跨了進去。
而在他落足的那一刻,昏暗的墓室陡然間變得明亮,先前投入墓道的陽光也來到了這裡,甚至更亮一些。
滿地的確是黃金珍寶,隻是表麵蒙塵。
被燦爛的陽光一照,即使還是被灰塵鋪滿,這遍目的陪葬品仍舊重拾了昔日輝煌,釋放出自己的瑩瑩光輝。
被這些令人目眩的貴重之物環繞著的中心區域,果真有一方黃金做成的棺木。
高大的神像就在墓室的最前方,正對著棺木。鷹首直視向下方,被光芒點亮的雙眼猶如太陽。
它便這樣默默地注視著本已死去、如今重獲新生的人類緩步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