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可能,他看上去就不像會羞澀的人啊。”
“唔唔,那是為什麼……”
在與談論對象壓根不熟、話都沒說過幾句、見的第一麵情形還相當不友好的情況下,艾瑪已經自發地開始為對方的事情沉思了。
銀發少年埃利克,一看就是跟“羞澀”“內向”扯不上半毛錢關係的人。
把這種詞語放他身上,還會莫名地製造出一種恐怖效果。
他給人的第一印象,不出意外都是“可怕”的。
艾瑪在初次與少年對視的那一刹那,身體便不由得僵住,從頭涼到底的畏懼到現在都還記憶猶新,縱使,那可能並非是少年刻意而為。
“他身上,是有一種可怕的感覺。”雷開口了,這也是他之前決定提醒艾瑪和諾曼的理由之一。
“是的呢。”諾曼也低聲說,“說來有些奇怪,但是,我好像不太敢直視他的眼睛。”
冷若冰霜的外表都成了次要,讓孩子們本能退縮的根源,就是銀發少年的眼睛。
明明是和陽光一般燦爛的顏色,可落入眼中,卻不知為何浮出一層足以將瞳孔覆蓋的冰涼。
對於現才十歲的孩子來說,能夠抵禦住不被寒冷侵蝕就已經相當不錯了。
再是早熟,也不能指望他們把心底裡生出的異樣情緒和畏懼,完全地區分清楚。
“我們害怕他嗎?不對,科尼就一點也不害怕他,艾瑪也是。”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發現,唔,年紀比較小的那些孩子,就是一開始以為埃利克是聖誕老人,和他打過照麵的科尼、安娜她們,好像都不怕埃利克。”
這是一個相當重要的發現。
因為,在諾曼提出之後,艾瑪就從思索中脫離出來,忽然恍然大悟。
“我似乎明白了——”
“什麼?”
“與其說,害怕的人是我們……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想法,我自己也認為很不可思議!但是!”
陽光猛地穿破頭頂枝葉間的縫隙,陡然降落下來,罩在了倏地站直身子的少女的金發上,更襯得她目光炯炯。
“我覺得,是他在害怕著什麼才對。”
“啊?等一下,艾瑪,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對象是不是完全搞反了!”
“沒有?沒有吧。應該,也許?啊啊啊,我也說不清楚啦,腦子裡莫名其妙地——”
說不清楚,真是說不清楚。
畢竟說那個少年在“害怕”,是比說他“羞澀”恐怖幾百倍的描述啊。
艾瑪解釋不清,其他人聽了,可能也無法信服。
“害怕?這裡有任何能讓他害怕的人事物存在嗎?”
一眼掃去,便覺得不可能有。
這兒是普普通通的孤兒院,隻有藍天白雲,綠草樹林,以及慈祥的媽媽和可愛的孩子們。
具備威脅性的事物壓根就不存在。
除非,在少年這裡,純潔可愛的小孩子,就是讓他下意識不想接近的——
……“害怕”的,存在?
不。
不對。
他所“害怕”的,根本不是這樣淺顯的東西。
*****
風起了。
雲層恰好在這時飄來了一些,遮擋住了天空中正當明媚的太陽,讓光線也黯淡了幾分下來。
或許該說,這風來得很不是時候,事先也沒個征兆。
伊莎貝拉剛把洗乾淨了的衣服搭上晾衣繩,還未掛穩,一陣大風就從身後猛烈衝來。
“呼啦啦——”
長繩劇烈搖晃,恰好避開了女人連忙伸出的手。
才掛上去的衣服還未乾,但被疾風一卷,仍有一件最為輕薄的外套在半空中揚起。
兜轉時地上的女人被風迷了眼,再一看,外套已經飛到了不可能夠到的地方。
“啊,糟糕……”
她正這麼說著。
在房頂邊如同蝴蝶般肆意飛舞的那塊白色,忽然間停滯了。
是之前就待在房頂曬太陽的某個人適時伸手,拽住了白色外套的一角。
少年的銀發在風中搖曳,但由於長度過短,散亂的發絲沒能遮蓋住他的眼。
他踩著房簷,俯視下來的那雙金眸仿佛不帶溫色。
“……”
屋頂是危險場地,看到有孩子上去,伊莎貝拉的第一反應是心臟停跳半拍。
但隨後,她就回過神,發現自己並不需要擔心。
在與少年對視的期間,伊莎貝拉幾度以為,隻是因為那件外套剛好飛過去,打擾了少年休息,他才會插手。
她還以為,他不會下來。
結果事實卻是,少年隻低頭看了她一眼。
下一刻,一道身影輕盈落下。他手裡還拎著那件差點飛走的外套。
“剛剛。”
以為少年不會主動跟她說話,但實際上,竟然真的說了。
埃利克揚手,試圖逃脫的外套就回到了原本的歸處,並且,不再受風的挑撥。
仿佛,他是為了這個舉手之勞,才勉為其難下來一趟。
不是為彆的。
絕不是為了親自下來,詢問一個看似沒頭沒腦的問題:
“你在唱歌?”
“……被聽見了啊。”
伊莎貝拉有些驚訝,沒想到自己輕輕哼著的歌聲會被少年聽見。
她也不介意笑著回答:“是的,埃利克感興趣嗎?”
因為交談的對象是一個“孩子”,修女下意識地用上了平常對待孩子們的口吻,身子也往前傾,想要俯身聆聽。
可她又一次判斷錯誤,這樣的說話方式並不對埃利克適用。
銀發少年不搭理她了。
將隨手撿到的衣服丟回來之後,他從原地消失。
看不見人,有相當大的可能性,是又回到了隻有他一人還不會被打擾的房頂。
如此隨意地來了又走,又不說明來意,實在讓人感到摸不著頭腦。
所幸伊莎貝拉並不會因此介懷。
等了一陣兒,風漸漸停了,遮擋住陽光的雲層向兩側散開,陰雲退開後大地終於得見天日。
不再被外力乾擾,女人可以接著先前的工作,將未乾的衣服晾曬。
水從皺巴巴的衣角往下滴,沒入濕潤的草地間,好處便是不會激起聲音。
大風和衣服被吹飛又被撿回的小事,隻是充實一天之中的極小插曲。
要照顧整個孤兒院二十多個孩子,即使有稍大一些的孩子分擔日常,伊莎貝拉的工作量也相當的大,光是晾衣服,都得在這裡忙上好一陣。
細節一晃過去,便仿佛被遺忘了一般。
伊莎貝拉繼續忙碌。
和之前的繁忙比起來,顯示出的細微區彆是,女人哼著柔美曲調的聲音似是不經意地大了許多。
在明麵上,隻有她自己能聽見。
至於是否有另一個聽覺出眾的人剛好將歌聲收入耳中,那就隻有那人自己知道了。
雖然,沒有歌詞,隻有曲調。
但是,真的十分動聽。
有一些歌聲,擁有能讓人心神寧靜的能力。
而也有一些人,正需要這樣的能力,來讓自己莫名生起便再難消退的煩躁平息。
距離埃利克回想起“他”的某段零碎經曆的日子,也有幾天了。
距離埃利克跟友人們略微提及自己的某些信息,也過去了那麼幾天。
孤兒院的修女,和被修女養大的孩子——這算是記憶重啟的觸媒。
因為特征好巧不巧和“過去”吻合,仿佛遲早會有這一步,他們不過是順應發展,找到這個合適的時機激烈地撞上來。
埃利克說過,他曾經親自養大過一個孩子,所以,他不會再做這種蠢事。
具體發生了什麼……
不知道。
關鍵的內容還沒想起來,反正一想到就會出現的莫大悔意不會有假就對了。
他目前想起來的那一部分應屬於前半部分。
這一部分的“主角”不止是“他”,還有一個女人。
最初之時,還是一個少女的女人。
少女有著黃鸝一般清脆悅耳的歌喉,她的歌聲柔婉動人,又能讓湊巧聽到這歌聲的男人得到久違的寧靜。
還是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少女遇險,遇險的地點又那般湊巧,就在男人專門挑選的午覺地點之下。
因為很吵。
因為這個少女的歌聲“他”很喜歡。
所以,“他”隨手救下了她。
——既是巧合,又是命運。
這個結局難以想象被多少血淚沾滿的故事,就從這裡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