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
映上意想不到畫麵的瞳孔收縮,刹那間,周身皆被刀劍穿破的男人神色巨變。
喉中再度湧上充斥著腥味的血,一下子壓過了下意識欲要脫口的字音,讓那句話到底沒能說出。
他的心神直到此時還沒有受到最大的衝撞,不過是冷不防大受震驚而已。
被血海澆灌成赤色泥沼的大地如今蕩然變色,洶湧浮出的那一層“淤泥”並不是單純的汙泥,而是由數不勝數的骸骨一層層鋪滿,不斷堆積而成。
同是赤紅的天空緊迫向下壓來,似是在內部不安攢動的血雨將至。
這是多麼可怖的畫麵。
這是多麼瘋狂的情景。
明明身在人間,卻呈現出地獄之景。
避無可避,出入無門。隻要來到了這裡,就等同於深陷入一個徹底封閉的空間,隻能獨自麵對——
麵對這重重疊疊、宛如怒濤般向渺小之人壓覆而來的屍山血海。
“呲啦——”
伴隨著一聲脆響,埃利克的衣角被極致乾枯的數雙手齊齊撕裂。
有著屬於“他”子民的麵孔的屍骸,宛若從地底艱難爬出的枯骨。
他們沒有清明的意識,隻是堅持地、猙獰地、不顧一切地伸長手臂,伸向他們唯一的“王”。
撕碎了最能輕鬆觸碰的衣角,這無數雙枯瘦之手伴隨著無助的嘶吼,開始試圖勾住男人的長靴。
並且還想向上,死不肯放手地拉住他的腿,扣住他身上能被絆住的一切地方,將他往下撕扯……
沒錯。
這一副堪比真實地獄的情景,竟在此時此地發生。
埃利克本該有所行動。
以他的性格,是萬不能容忍自己被如此肮臟的東西貼到身上來,拚命拉扯,還是以要把他拖進“地獄”的狂妄架勢。
可他直到雙腿被腐朽骸骨沒過,重重如晃眼虛影的乾骨襲上腰間,還在繼續往上抓扯——仍舊沒有任何舉動。
被驚嚇到了?
這是絕對不可能的猜測。
即使幾乎快要被淹沒,還陷在極深傷口中的種種刀箭也被拉扯,引得血液飛濺,男人的身影也沒有半分搖晃。
他的背脊似蒼鬆般堅硬挺直,頭微昂起,被幾許陰影覆蓋的麵部輪廓出奇地冷硬。
這些代表已逝之人的屍骸沒有意識,所作所為僅憑本能,可它們,還會發出聲音。
就是那時時灌入耳中的嘶吼。
如若有他人在此,能聽到的嘶吼隻是毫無意義可言的單純的嚎叫,也不過是聲勢大而已。
然而,同樣的聲音落在身陷於此的男人耳中,卻多出了另一種韻調。
比痛苦的發泄要多一分哀婉。
比絕望的痛述要多一分不甘。
埃利克極其神奇地聽懂了毫無規律的嘶吼所蘊含的意義。
果然是一段控述,也果然是一段祈求,呼喚,悲鳴。
即使早已死去,逝者執念極深的靈魂也要執著地向他靠近。
到底是多麼深刻不可磨滅的執念,才能驅使麻木的屍骸發出如此決絕執拗的聲音?
他們“說”,王啊,您不能離開。
他們“說”,王啊,正是因為您的任性,才讓……覆滅。
【您不能離開。】
高高抬起,重重落下,第一個拽緊男人胸前衣物的這隻手臂五指褪去皮肉,隻餘花白的指骨。
麵上也是骷髏模樣的屍骸這麼說著,漆黑的眼洞透出森森幽暗。
【我們的……,本無法存在的夢想之鄉,是因為您而誕生。】
【您將美好與幸福帶給我們,您是我們的守護者,最敬愛的王啊。】
【可是,可是!】
所有的骸骨齊齊發出悲鳴,聲浪重疊到一起,帶來的疼痛遠比刺入身體的無數利刃更甚。
【您離開了我們。】
【您拋棄了我們。】
【也是您……】
埃利克聽得最為清晰的,就是這一句話。
數千年前的屍骸告訴他,是他“殺死”了他們。
雖然不是親手殺死,卻與親自動手無異。
因為,身為一國之主的男人自私而任性。
他拋棄了處於危難中的國家和子民離開,讓身後岌岌可危的高樓轟然坍塌,所有人為此而喪命。
這一切不是空口無憑,都有證明。
能讓埃利克完全信服的證明,絕不是來自他人之口眼中所見,而是必然是真實的,他自己的記憶。
到如今,他關於最終末路的記憶,雖未完全恢複,但也已經恢複了大半了。
屬於他的東西不會騙人,真相就是如此。
埃利克想起來了,他的確是為了某個“預言”而回到過去,建立了一個國家。
起初是抱著一點戲謔的心思,沒有多上心,可到了後來,他便沒法脫身了。
與在“夢”中得到的感觸完全相同。
這個國家沒有軍隊,沒有強製要求去遵循的規則和信仰,人民親如一家,即使是國王與平民之間也毫無隔閡,隨便都能開玩笑。
如此不循規蹈矩的國家之所以能夠存在,依靠的就是國王碾壓一切的實力和不講道理更不拘一格的性格。
從來沒擔起過這麼一個□□煩的男人十分認真,他喜愛自己所保護的這片土地,以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
……
啊,的確。
男人喜愛著他們。
可骸骨的控述並非無跡可尋,因為,埃利克從過去的記憶中,找到了讓現在的他無法反駁的“真相”。
“他”的喜愛,以及對自己需要保護的事物的維護,不是虛假的。